论魔法师的心理学[1]

论魔法师的心理学 [1]

在一篇评论的有限空间内讨论美国印第安神话中的魔法师形象,对我来说绝非是一件轻松的活计。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偶然读到阿道夫·班德利尔(Adolf Bandelier)关于这一主题的经典著作《快乐制造者》(The Delight Makers)的时候,我猛然想到了欧洲中世纪教会的狂欢因其反转等级秩序所具有的相似性,而反转等级秩序的做法也在当下学生社团举办的狂欢活动中得到了延续。这种矛盾性也或多或少地存在于中世纪的把魔鬼描述为simia dei(上帝的模仿者),以及他在民间传说中被描述为被“愚弄”或者“欺骗”的“傻子”。典型的魔法师主题的奇妙组合可以见诸于墨丘利这一炼金术形象之中;比如,他喜欢狡诈的玩笑和不怀好意的恶作剧、他会变身法术、他具有半兽半神的双重性、他承受各种磨难,以及—最后但绝非最不重要—他接近一个救世主的形象。这些特性使墨丘利看起来就像一个复活自原始时代的恶魔存在,甚至比希腊的赫耳墨斯还要古老。他的“淘气行为”使他在某种程度上联系着在民间传说中遇到的、在童话故事中众所周知的种种形象:大拇指汤姆(Tom Thumb)、傻瓜汉斯(Stupid Hans)或者小丑式的汉斯伍斯特(Hanswurst);汉斯伍斯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面英雄,但他设法以自己的愚笨完成了他人竭尽全力也未能成就之事业。在格林兄弟的童话中,“精灵墨丘利”让自己给一个农民小伙以智取胜了,因此不得不用宝贵的治疗天赋赎回自己的自由。

因为所有神话形象都与内在心理经验相关,并且最初是从它们中生发出来的,所以并不令人吃惊的是,发现心灵心理学领域的某些现象会使我们想起魔法师。这些是与骚扰家宅的幽灵相关的现象,时刻、处处发生在处于青春期前的孩子的周围。骚扰家宅的幽灵所玩的淘气的恶作剧也被众所周知为他智力的低水平、他的“交流”的愚蠢。改变形象的能力似乎也是他的特点之一,因为有关他以动物形象出现的报告并不多见。因为他偶尔把自己描述为地狱里的灵魂,所以似乎也不缺少有关个人痛苦的主题。也许他的普世性是与萨满教的普世性相并存的;一如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唯灵论现象无不属于萨满教。萨满教巫师或者巫医的性格中也有几分魔法师的成分,因为他也经常和人们开带有恶意的玩笑,结果反过来成了那些他曾经伤害过的人的报复的牺牲品。因此,他的职业有时候使他处于生命危险之中。另外,萨满教的方法本身经常使巫医感到的,即使不是实际的痛苦,也会是极大的不愉快。无论如何,“巫医的开展”在世界诸多地方都会涉及非常多的身体和心灵的痛苦,以致可能会出现永久性的心理伤害。他的“与救世主形象的接近”便是此间的一个显在结果,从而证实这一神话真理:受伤的伤人者是治疗的代理人、受害者消除痛苦。

这些神话特征甚至延伸到了人类精神发展的最高区域。比如,如果我们考察《旧约》中的雅赫维(Yahweh)所显现出来的恶魔特征,我们会发现其中的若干特征会使我们想起魔法师的不可预知的行为、他的无意识狂欢破坏、他自愿接受的受难,以及他的同样渐渐发展为救世主和他的同时人性化。正是无意义向意义的这般转化揭示出了魔法师与“圣人”的补偿性关系。在中世纪早期,它导致了一些基于对古代纵情狂欢的记忆的令人奇怪的教会习俗。它们大多是在基督诞生之后的几天里—即新年—被载歌载舞地纪念的。舞蹈原本是牧师、低级教士、儿童和副助祭的无恶意的狂欢(tripudia,同tripudium),而且是在教堂内进行。在婴儿殉道日(Innocents’Day),一位儿童主教(episcopus puerorum)被选举诞生,穿上主教长袍。在喧闹的欢庆中,他正式造访主教宅邸,并透过其中的一扇窗赐人以主教的祝福。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纵情狂欢(tripudium hypodiaconorum)之中,发生在其他级别的牧师所举办的舞会中。到十二世纪末,副助祭的舞会变质为名副其实的“愚人节”(festum stultorum)。1198年的一份报告指出,在举办于巴黎圣母院(Notre Dame de Paris)的割礼节(Feast of Circumcision)上,人们做出了“如此多可憎的事情和可耻的行为”,以致如此神圣的地方受到了“不仅是淫秽的玩笑,而且甚至有流血冲突”的亵渎。教皇英诺森三世(Pope Innocent III)猛烈抨击了“使牧师成为笑柄的俏皮话和疯狂”、“他们玩游戏时的无耻狂乱”,但徒劳无益。250年之后(1444年3月12日),在一封致所有法国主教的信中,巴黎神学院(Theological Faculty of Paris)依旧在严词谴责这些节日,其间“甚至有牧师和传教士选出大主教或者主教或者教皇,命名他为愚人教皇(fatuorum papam)”。“在司圣职的中途,跳舞者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乔装打扮为妇女、狮子和戏子等,跳着他们的舞,齐声唱着下流的歌,从牧师就在边上做弥撒的圣坛一角吃着他们的油腻食物,玩着他们的掷骰子游戏,燃着一根用旧鞋皮做成的香,发出阵阵恶臭,在整个教堂上下跑来蹿去。”[2]

并非令人吃惊的是,这种真正的安息日异常流行,以及把教会从这种异教传统中解放出来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3]

在某些地区,牧师们甚至似乎坚持玩一种复活节手球—“libertas decembrica”,即所谓的“傻瓜节”(Fools’Holiday),尽管(或许因为?)事实是旧有的意识层面可能让自己在这个快乐的时刻沉溺于异教信仰的狂乱、放肆和不负责任。[4]这些典礼似乎在十六世纪开始之前就已经渐渐消失了,尽管它们至今依旧揭示出原始形式之中的魔法师的精神。无论如何,1581年到1585年期间所颁布的种种教会教令仅仅是禁止了“婴儿殉道日”的庆祝和儿童主教的选举。

最后,就此而论,我们也必须提及“驴节”(festum asinorum,即英语中的The Feast of Ass);就我所知,驴节主要是在法国被人庆祝。虽然它被认为是纪念圣母玛利亚逃入埃及的一个没有恶意的节日,但是人们庆祝它的方式却有些令人难以理解,可能很容易导致误解。在博韦(Beauvais),“驴队”(ass procession)直接进入教堂。[5]在随后的大弥撒的每一部分(入祭文、启应祷告、荣耀颂歌等)结束时,全体会众发出驴叫声,即像驴一样发出“呀”(Y-a)声。一部显然是源自11世纪的《圣经》手抄本有这样的记载:“弥撒结束时,牧师不是说‘去吧,弥撒结束了’(Ite missa est),而是驴叫三声;会众不是说‘承神之佑’(Deo gratias),而是“呀”三声作答。”

杜康引述了一首该节日的赞美诗:

Orientis partibus

Adventavit Asinus

Pulcher et fortissimus

Sarcinis aptissimus

每一诗节后面都配有法语副歌:

Hez, Sire Asnes, car chartez

Belle bouche rechignez

Vous aurez do foin assez

Et de l’avoine à plantez

赞美诗共有九节,最后一节如下:

Amen, dicas, Asine (hic genuflectebatur)

Jam satur de gramine.

Amen, amen, itera

Aspernare veteran[6]

杜康指出,这一仪式看起来越滑稽可笑,人们用以庆祝它的热情就越高。在其他地方,驴子被装饰有一个黄金华盖,华盖的角“由著名的正宗圣徒”把持;在场的其他人必须“宛若过圣诞节一样,得体地着节日盛装”。因为存在着某些把驴带入与基督的象征联系的趋势,以及因为自古以来,犹太人的上帝通常被想象为一头驴—正如乱画在巴拉蒂尼山(Palatine)上的皇家军校(Imperial Cadet School)墙壁上的模拟受难图所显示出的,[7]这是一个延伸到基督本人那里的偏见[8]—兽形象征的危险令人不安地就在身旁。甚至主教也对根除这一习俗无计可施,直到最终它必须由“auctoritas supreme Senatus”进行压制。亵渎的怀疑在尼采的“驴子节”(Ass Festival)中是十分公然的,因为“驴子节”是对弥撒的有意而为之的亵渎式戏仿。[9]

这些中世纪习俗完美地显示了魔术师的作用;在他们从教会辖区内消失的时候,他们重新出现在了世俗层面的意大利戏剧表演之中,作为那些经常被配以大量猥亵象征的喜剧形象,用真正的拉伯雷风格的粗俗下流言语娱乐完全不假装正经的大众。卡罗(Callot)的雕塑把这些经典形象为后人保存了下来—普尔钦奈拉(Pulcinellas)、库克洛格纳斯(Cucorognas)、契克·萨嘎拉斯(Chico Sgarras)等等。[10]

通过传奇故事、狂欢闹饮、巫术治疗仪式、人们的宗教恐惧和兴奋,魔法师的幻影经常出现在各个时代的神话之中,有时候是以非常清楚明白的方式,有时候是以经过了离奇调整的伪装。[11]他显然是一个“心理学宝贝”(psychologem),一种远古时代的原型心理结构。在他最为清楚明白的显像中,他是对绝对未分化的意识的忠实反映,相当于一种几乎从未离开过动物层面的心理。所以,如果我们从因果论及历史的角度考察魔法师形象,其起源的方式几乎不可能遭人质疑。在心理学中一如在生物学中,我们不能忽视或者低估源头这一问题,虽然其答案时常并不能为我们提示任何功能性意义。即使是在病理学中,我们于其间所关注的伤害本身并无意义,专用的因果论方法被证明是不够的,因为所存在的诸多病理现象在我们考察它们的目的时,正好显露出它们的意义。在我们关注正常的生命现象的地方,这一目的问题应毋庸置疑地得到优先考虑。

因此,如果一种原始或者野蛮的意识在一个早得多的发展层面上形成一个关于它的图景、并且持续为之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不受其古代属性与经过区隔的、高度发达的心理产物的交互感染的影响,就会出现古代属性的历史越悠久,其行为就会越保守和固执的因果论解释。人们实在是不能摆脱对事物本来面目的记忆意象(memory-image),宛若拖着一个无意义的附属物一样拖着它。

这一解释虽然会因非常流畅而满足我们时代的理性主义要求,但是肯定不会赢得温尼贝戈人(Winnebago)—魔法师圈子的最亲密的占有者—的认同。对他们而言,神话并非是任何意义上的一种残余—它的太过有趣使它不可能为残余,而是完整的快乐的一个客体。对他们而言,只要神话还尚未被文明所破坏,它就会依旧“发挥作用”。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理由去对神话的意义和目的进行理论化,正如对质朴的欧洲人而言,圣诞树似乎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然而,对有思想的观察者而言,无论是魔法师还是圣诞树,都提供了足够的反思理由。很自然,观察者如何看待这些东西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心态。考虑到魔法师圈子的天然原始性,如果人们在这个神话中仅仅看到了一个更早、更基本的意识阶段的反映—它显然是魔法师的表象,那么也就不足为奇。[12]

唯一需要回答的问题是这样的被人格化的反映在经验心理学中是否存在。事实上,它们确实存在,这些关于分裂或者双重人格的经验实际上构成了最初的心理病理学考察的核心。关于这些分裂的特殊之处在于分裂的人格并非是随意的,而是与自我人格处于一种补充性或者补偿性关系之中。它所人格化的性格特征比自我人格所拥有的特征有时候更糟,有时候更好。类如魔法师的集体人格化是个人集合体的产物,并作为熟悉于个人之物而深受其欢迎;如果它仅仅是一种个人产物,事情则不会如此。

现在,如果神话只不过是一种历史残余而言,人们就必须追问为什么它消失进过去的伟大垃圾堆还为时不久,它为什么继续让自己的影响在文明的最高层面被感受到,即使是在魔法师因为其愚蠢和怪诞的下流,不再扮演“快乐制造者”角色的地方。在诸多文化中,他的形象就像一道年代久远的河床,河水依旧流淌于其间。人们可以从如下事实中最清楚地看到这一点,魔法师主题并非仅仅出现在神话形式之中,而且同样质朴和可靠地出现在令人信赖的现代人之中—事实上,每当他觉得自己受支配于带着明显的恶意阻止其意志和行为的恼人“事件”的时候。这时候他就讲“倒霉鬼”和“坏运气”或者“客体的为害”。此间的魔法师被表征为无意识中的反趋势,在某些情况下被表征为一种第二人格,一种不成熟的、次要的性格,并非不同于那些现身于宗教降神会的人格,导致所有那些难以言喻地不成熟的现象宛若骚扰家宅的幽灵。我自认为在我称这一性格因素为阴影(shadow)的时候,我已经为它找到一个合适的称谓。[13]在文明的层面上,它被视为个人的“失态”、“失误”、“失礼”等,然后这些又被归咎为意识人格的缺陷。我们不再知道在狂欢习俗及类似活动中存在着集体影子形象的残余,证明个人的阴影在一定程度上是源自超自然的集体形象。这一集体形象在文明的影响之下渐渐破碎,在民间文化中留下难以识别的痕迹。但是,他的主要部分受到了人格化,被变为了个人责任的一个客体。

拉丁(Radin)的魔法师圈子保持着原始神话形式之下的阴影,因此回溯性地指向神话诞生之前就业已存在的一个大为久远的意识阶段,当时的印第安人还正摸索在类似的心理愚昧之中。惟有在人的意识达到了一个更高的层面时,他才可能让自己摆脱先前的状态,使之具体化,即对之进行言说。只要他的意识本身类如魔法师,这样的对抗便显然不可能发生。惟有一个更新更高的意识层面的获得使他能够回头察看更低级更次要的状况时,这才有可能。人们只能期望大量的嘲笑和蔑视与此追溯合为一体,从而为人关于过去的记忆撒下更厚的一层覆盖物,因为关于过去的记忆无论如何都是无益于道德教化的。在他的心理发展历史上,这一现象一定已经无数次地复制过自己。我们当下时代用以回头察看过去时代的品位与智识的不折不扣的蔑视,便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证;《新约》中也存在着对这一现象的毋庸置疑的暗示,因为我们在《使徒行传》第17章第30节中被告知,上帝从上面俯视蒙昧无知(无意识)的时代。

这一态度奇怪地与更为普通、更为显著的关于过去的认识形成了对比,人们不仅把过去赞颂为“美好的过去时光”,而且是“黄金时代”—不仅受到没有受过良好教育、迷信的人的赞扬,而且受到所有坚决信仰阿特兰提斯(Atlantis)的先前存在和高度文明的神智学爱好者的赞扬。

在遭遇到魔法师形象的时候,任何一个属于寻找完美状态于过去某处的文化范畴的人,事实上一定都会感到非常奇怪。他是救世主的先驱,并且像救世主一样,同时集上帝、人和动物于一身。他同时低于人类和高于人类,既有兽性又有神性,他的主要和最令人吃惊的特征是他的无意识。他因为无意识受到了他的伙伴(显然是人)的抛弃,这似乎表明他已然堕落到他们的意识层面之下。他对自己极为没有意识,以致他的身体并非是一个统一体,他的双手彼此打仗。他去掉自己的肛门,给它派定一个专门的任务。甚至尽管他有阴茎崇拜的种种属性,他的性别仍是随意的:他可以把自己变为一个女人,生儿育女。他用他的阴茎制造出各种各样的有用植物。这是对他作为造物主的原始属性的一个意旨,因为世界本是用神的身体制造而成的。

另一方面,他在诸多方面比动物还笨,落入一个又一个的荒唐困境之中。虽然他并非真正邪恶,但是他用纯然的无意识和不相干做出最残暴的事。他让自己的头卡在一只麋鹿的头颅之中,这一事件暗示他被束缚于动物意识之中,而下一个事件则表明他如何通过把一只鹰的头束缚在他的直肠之中克服这一状况。诚然,他后来受到冰的影响,立即落回到先前的状况之中,但是最终他成功欺骗了狡猾的山狗,从而使他的救世主本性得到恢复。魔法师是神—动物本性的一种原始的“喜剧”存在,一方面因其超人属性比人强,另一方面因其无理性与无意识比人弱。因为他特别笨拙与缺乏本能,他也并非动物的匹配者。这些缺陷是他的人的本性的标志;人的本性并不像动物的本性那样,令人满意地适应环境,而是恰恰相反,一如在神话中被充分强调的那样,有望基于巨大的了解欲望,发展出高级得多的意识。

神话不断被重讲所表示的,是对不应被长期忘记的内容的治疗学回忆,有关原因尚需讨论。如果神话只不过是一种低级状态的残余,那么人们因觉得它们的重新出现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而将其注意力移离它们便是可以理解的。这显然不是事实,因为直到文明时代,魔法师始终为娱乐之源,他于其间仍可以通过普尔钦奈拉(Pulcinella)和小丑等狂欢形象被识别出来。这是他依旧继续发挥作用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这并非是唯一的原因,而且肯定不是对一种极为原始的意识状态的思考会具体化到神话人物之中的原因所在。正在消亡的早期状态的纯粹残余越来越快地失去其能量,否则它们就永远也不会消失。我们最不期盼的,是它们有力量具体化到某一个有自己的传奇人物圈的神话形象之中—当然,除非它们从外部获得能量,在这种情况下是从更高层面的意识或者从尚未被耗尽的无意识源头。从个体心理学中选取一个正统的相似之物,即敌对地遭遇个人意识的一个给人以深刻印象的阴影形象的出现:这个形象的出现并非仅仅是因为它依旧存在于个体之中,而是因为它基于一种其存在惟有通过实际情势才能得到解释的力能论,比如因为阴影非常不受他的自我意识的喜欢,所以它必须被抑制到无意识之中。这一解释并不十分符合此间的情形,因为魔法师显然是代表一个正在消失的意识层面,它日益缺乏选择传递和显示权威的力量。而且,抑制会阻止它消失,因为正如我们从无意识中什么也不会被矫正这一经验所得知的,被抑制的内容正好是拥有最佳幸存机会的内容。最后,魔法师的故事丝毫不令温尼贝戈人的意识讨厌,或者与之不相兼容,而是恰恰相反,是合意的,因此并不会导致抑制。因此,看起来神话宛若是由意识在积极维系和滋养。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因为这是使阴影形象有意识、让其受制于意识批评的最佳、最成功的方法。首先,虽然该批评所拥有的主要是有正面评价的特点,但是我们可以预料,随着意识的日益发展,神话的更为天然的面向会渐渐消失,尽管白种文明的压力致使它迅速消失的危险并不存在。我们经常见到某些原本残酷或者下流的习俗如何随时间的流逝,变为纯粹的残余。[14]

一如其历史所表明的,把这一主题无害化的过程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人们甚至依旧可以在文明的一个较高层面上发现其痕迹。它的长命也可通过神话中所描述的意识状态的力量和活力来解释,以及它对意识心理所拥有的秘密吸引力和魔力。虽然生物学范畴的纯因果论假设通常并非十分令人满意,然而,我们必须予以如下事实足够的分量:就魔法师而言,意识的一个更高层面已然涵盖了一个更低层面,以及后者已经处于隐退之中。然而,他的回忆主要是由意识心理给他带来的利益所致;正如我们已然看到的那样,不可避免的伴生现象是原本自主的,甚至能够引发着魔的原始恶魔形象逐渐文明化,即同化。

因此,补充因果论方法以决定性方法使我们得以做出更有意义的解释,这不仅在我们于其间关注源自无意识的个体幻想的医学心理学中如此,而且在集体幻想的情形中,即神话和童话中同样如此。

一如拉丁所指出的,文明化的过程始于魔法师圈子本身的结构内部,以及这是原始状态已然被克服的一个显在标志。无论如何,最深层次的无意识的标志从他身上消失了;并非是以一种粗鲁、野蛮、愚蠢和无知的方式行事,魔法师对圈子的目的所采取的行为变得十分有帮助和有见地。即使是在神话中,他先前的无意识的贬值也是明显的;人们希望知道他的邪恶品质发生了什么变化。天真的读者可能会认为,在愚昧无知的面向消失的时候,它们就不再存在于现实之中了。但是,一如经验所表明的,这绝非是事实。事实的真相是意识心理这时能够让自己摆脱邪恶的魔力,不再被迫不由自主地体验它。愚昧无知与邪恶尚未烟消云散,它们只不过是因为能量的丧失隐退到无意识之中而言;只要一切与意识相处融洽,它们就始终是无意识的。但是,如果意识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危险或者不可靠的情势之中,迅即就会变得明显的是,阴影其实并未化为乌有,它只不过是在等候有利时机,重新显现为对其友邻的投射。如果这一戏法获得成功,代表魔法师的一切可能发生于其间的那个原始的愚昧无知世界立即就会在它们之间被创造出来—甚至是在文明的最高层面上。俗语恰当、真实地把这种事物状态总结为“胡闹”(monkey tricks),于其间一切都误入歧途,任何有智识的内容都不会发生,除非是在最后时刻错误地发生;很自然,关于这些“胡闹”的最佳例证将在政治中被找到。

所谓的文明人已然忘记了魔法师。他仅仅象征性地、隐喻地记得魔法师;当他受到自己的愚蠢言行的刺激时,他会说命运在给他开玩笑,或者东西被施了魔法。他从不怀疑他自己的秘密的、显然是无恶意的阴影所拥有的性质,其危险性超过了他最疯狂的梦想。一旦人们聚集成群,将个体淹没,阴影就被调动了起来,而且正如历史所表明的那样,甚至可以被人格化、被具体化。

一切都是从外部进入人类心理、人类心理天生为一张白板等灾难性思想导致了个人在正常情况下处于完美状态之中这一错误信念。于是他转向国家寻求拯救,让社会为他的无能埋单。他认为,只要有食品和服装被免费送到他家门口,或者只要人人都有一辆车,存在的意义就可以被发现。这些是出现在无意识阴影的位置上并使之无意识的愚蠢想法。作为这些偏见的一个结果,个体觉得自己完全依赖于环境,丧失一切追溯能力。通过这种方式,他的道德标准就为关于被许可或者禁止或者命令之物的知识取而代之。在这些情况下,人们怎么可以指望一个士兵会把他从上司那里接到的命令进行道德审视呢?他尚未发现自己能够自发地道德冲动,能够表现冲动—即使是在没有人监视的时候。

我们可以从这一观点看到,为什么魔法师的神话得以保存和发展:一如诸多其他神话,它被视为具有治疗效果。它在更为高度地发展的个体面前,保持着先前的较低智识和道德水平,以便他不会忘记事物在昨天看起来的样子。我们意欲认为我们不理解的东西就不会对我们有任何帮助。但是,事实并非总是如此。很少有人仅仅用他的头进行理解,尤其是当他是一个原始人的时候。无论它是否被人理解,神话都会因为其超自然性对无意识产生直接的影响。我认为,它被再三讲述尚未过时多久这一事实可以通过它的有效性予以解释。解释是相当困难的,因为有两种对立的趋势在起作用:一方面是摆脱先前状态的欲望,另一方面是不忘记它。[15]显然,拉丁也感觉到了这一困难,因为他说:“从心理学来看,我们可以认为文明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讲述人试图忘记他从动物到人的转变。”[16]几页之后,他(就黄金时代)指出:“如此坚定地拒绝遗忘绝非偶然。”[17]同样绝非偶然的是,我们一旦设法系统表述对神话的似非而是的态度,我们就被迫否定自己。甚至我们中最有知识的人在为孩子们竖圣诞树时,也丝毫不知这一习俗意味着什么,总是倾向于把一切解释的尝试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看到诸多所谓的迷信现在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无不猖獗一时,这的确让人吃惊,但是如果你拉住一个人,大声、清楚地问他:“你相信鬼神吗?相信巫师吗?相信咒语和魔法吗?”他会愤怒地对之予以否认。他极有可能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东西,认为它们纯属废话。但是,他在暗地里却完全赞成它们,就像丛林中人一样。总之,公众对这些东西几乎没有了解,因为大家相信,在我们的文明社会之中,这种迷信已然被消除良久了;普遍习俗的一部分就是要假装好像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东西,更别提信仰它们。

但是,什么都不曾丧失,甚至与魔鬼的饮血同盟(blood pact)也不曾丧失。从外表上看,它被人遗忘了,但是在本质上并没有。我们就像东非埃尔贡山南坡上的土著居民一样行动;在我进入丛林的路上,他们中的一位陪我走了一段。在途中的一个岔路口,我们看见了一个崭新的“鬼夹子”(ghost trap),像一间小屋一样漂亮地立在那里,在他和他家人居住的山洞附近。 我问他这是不是他做的。他带着极为愤怒的种种表情,对此进行了否认,指出只有小孩子才会做这样的一个“符咒”。于是他踢了小屋一脚,一切都破碎了。

这正好就是我们今天可以在欧洲看到的反应。从外表上看,人们或多或少是文明的,但是在本质上他们依旧是原始人。人身上的某个东西极不愿意放弃它的当初,而另一个东西则认为它已经超越所有这一切很久了。有一次,这一冲突以最生动的方式清楚地呈现在了我面前,当时我正在观看一位当地巫医(Strudel)为马厩驱魔。那个马厩就在哥达(Gotthard)铁路的边上,仪式期间几列国际特快列车飞驰而过。它们的旅客几乎不曾想到,几码之外正在举行一个原始的驱魔仪式。

意识的两个维度之间的冲突仅仅是表达心理的两极性结构,该结构一如其他能量系统,取决于对立面之间的张力。这也是没有不可颠倒的普通心理学命题的缘故;事实上,它们的可逆性证明它们的有效性。我们不应该忘记,在心理学讨论中,我们并非是在言说任何关于心理的东西,而是心理总是在言说它自己。认为我们可以通过“头脑”超越心理是没有意义的,尽管头脑声称它并不依赖心理。它怎么可以证明这一点呢?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说一个陈述是来自于心理,是心理的,而且仅仅是心理的,而另一个陈述是来自头脑,是“精神的”,因此胜过了心理的陈述。二者都不过是以关于信仰的假设为基础的主张而已。

事实上,心理内容的这一古老三分等级制(物质、心理和精神)代表了心理的两极性结构,它是经验的唯一直接客体。我们的心理本质的统一存在于中央,宛若瀑布的活生生的统一出现在上下之间的动态连续之中。因此,当一种欣喜于其自由与独立的高级意识遭遇到一个神话形象的自主性却又不能摆脱它的魔力,而是必须赞颂无法抵抗的印象的时候,神话的活生生的效果就会被人感受到。神话形象之所以发挥作用,是因为它暗地里参与观察者的心理,并作为其反射作用显现出来,尽管它并非是这样为人所认识。它与他的意识相分离,表现得像自主人格一样。魔法师是一个集体阴影形象,是个体中的性格的所有低级特征的总和。因为个体阴影从不作为人格成分而缺席,所以集体阴影可以连续不断地利用个体阴影建构自己。当然,并非总是作为神话形象,而是因为对原始神话主题的日益压制和忽视,作为对其他社会团体和民族的一个相应投射。

如果我们把魔法师视为个体阴影的可相比拟之物,那么就会出现下述问题,即我们在魔法师神话中看到的那个走向意义的趋势是否也可以见诸于主观和个人阴影之中。因为这个阴影时常作为一个定义明确的形象出现在梦的现象学中,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虽然根据定义,阴影是一个负面形象,但是有时候它所具有的某些清晰可辨的特征和联系指向了截然不同的背景。似乎他是在把一些深具意义的内容隐藏于不具吸引力的外部之下。这已为经验所证实;更为重要的是,被隐藏之物往往是由日益神秘的形象组成。站在阴影背后最近的是阿尼玛,[18]她被赋予巨大的魅力和魔力。她经常以略为年轻的形式出现,将智慧老人(圣贤、魔法师、国王等)的强大原型隐藏于其行为之中。虽然这个序列可以被延续,但是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从心理学上讲,人们仅仅能理解自己已然经历过的东西。从本质上讲,情结心理学的概念并非是智识的陈述,而是某些经验领域的名字;虽然它们可以被描述,但是对任何没有体验过它们的人而言,它们始终都是不发挥作用的,都是不可表征的。因此,我注意到人们在为自己描述阴影之意味的时候通常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尽管他们相反更喜欢有一点听起来更“科学”的拉丁或者希腊术语。但是,要让他们理解阿尼玛之意味,则要让他们煞费功夫。当她在小说中或者作为电影明星出现的时候,她非常容易得到他们的接受,但是当需要考察她在他们自己的生活中所起作用的时候,她则根本不被理解,因为她概括了一个男人永远也不可能战胜、永远也不可能完美解决的一切。因此,她始终处于一种富于感情的、不会被触碰的状态之中。说得婉转点,人们在这一联系中所遭遇到的无意识的程度是令人吃惊的。因此,让一个担心其女性气质的男人去理解阿尼玛之意味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并不让人吃惊的是,这理应如此,因为即使是对阴影的最初步洞察也都会给现代欧洲人带来最大的困难。但是,因为阴影是最接近他意识的形象,最不会激起感情的形象,所以它也是出现在无意识分析之中的第一个人格因素。他是一个威吓性的、可笑的形象,站在个体化之路的起点,要么提出看似容易的斯芬克斯之谜,要么要求回答一个“鳄鱼问题”(quaestio crocodilina)。[19]

如果在魔法师故事的结尾有救世主被暗示,这个安慰性前兆或者希望就意味着某种灾难或者其他什么事已经发生,并且已经得到有意识的理解。唯有从灾难中方可生出对救世主的期待—换言之,对阴影的识别和无法避免的融合制造了如此令人痛心的一种情势,所以除救世主以外,没有人能够解开乱作一团麻的命运之网。就个体而言,阴影所集中的问题在阿尼玛的层面上得到了解答,换言之,通过相关性。在集体的历史上一如在个体的历史上,一切都依赖于意识的发展。它渐渐引发对无意识之中束缚的解脱,[20]因此是光明与治疗的使者。

正如以其集体的、神话的形式一样,个体的阴影也在其内部孕育着对抗转化的种子,即转化为其对立面的种子。

【注释】

[1][原本为《神圣的无赖》(Der göttliche Schelm)的第五章,保罗·拉丁(Paul Radin)著,C.G.荣格、卡尔·凯雷尼(K.Kerényi)评(苏黎世,1954年)。此间的译本出自该书的英语版《魔法师:对美国印第安神话的研究》(The Trickster: A Study in American Indian Mythology)(伦敦和纽约:1956年);重印在此略有修改。——英编者]

[2]杜康(Du Cange)著,《词汇表》(Glossarium),参看词条“日历”(Kalendae),第1666页。这里有一个注解,其意思大概是法语标题“sou-diacres”的字面意思是“saturi diaconi”或者“diacres saouls”,即醉酒的执事。

[3]这些习俗似乎是直接源自叫做Cervula或者Cervulus的异教节日。这个节日是在一月初一举行,是一种新年节日,其间人们会交换礼物,装扮为动物或者老妪,以及应着大众的欢呼在大街上载歌载舞。根据杜康(参见词条cervulus),人们唱的是亵渎神灵的歌。这种情况甚至发生在了罗马圣彼得大教堂(St.Peter’s)附近地区。

[4]在很多地方,festum fatuorum的一部分活动是尚未得到解释的球类游戏,牧师为队员,主教或者大主教是队长,“他们也可以纵情于回力球(pelota)游戏当中”(ut etiam sese ad lusum pilae demittent)。回力球是玩家之间彼此抛掷的球。参见杜康著,词条“日历”和“回力球”。

[5]“屁股坐在了朗诵《福音书》的圣坛的边上的姑娘”(Puella,quae cum asina a parte Evangelii prope altare collocabatur)。杜康著,词条“驴节”(festum asinorum)。

[6]A.S.B.格洛夫(A.S.B.Glover)译:
从最遥远的东方
有往昔仙驴来到,
标致、强健于路,
宜于承载重负。
高声歌唱吧,驴大师,
忘记那充满诱惑的佳肴:
你定会不缺粮草
看到燕麦丰饶。
说阿门吧,善良的驴,(此处屈膝)
现在你饱餐了青草;
走过古代的路:
阿门,愉快地歌唱。

[7][复制在了《转化的象征》之中,图33。—英编者]

[8]同时参见特土良(Tertullian)著,《驳异教者论》(Apologeticus adversus gentes),XVI。

[9]《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4部分第78章。

[10]我在这里想到的是被称作“Balli di Sfessania”的系列。也许这个名字意指的是伊特鲁里亚(Etrurian)的因淫秽歌曲而著称的Fescennia。因此,在贺拉斯(Horace)的“丰收曲”(Fescennina licentia)中,Fescenninus等于Фαλλικóς。

[11]参见A.麦格拉申(A.McGlashan)的论文“先贤祠日报”(Daily Paper Pantheon),载于《柳叶刀》(The Lancet,1953年),第238页。麦格拉申指出,喜剧表演中的人物具有显著的原型相似性。

[12]早期阶段的意识似乎在身后留下了显而易见的痕迹。比如密宗系统(Tanric system)的脉轮在很大程度上相当于意识被较早局部化的地方,anahata相当于胸部,manipura相当于腹部,svadhistana相当于膀胱,visuddha相当于喉部及现代人的言语意识。参见阿瓦隆著,《蛇能》。

[13]同样的思想也可以在伊里奈乌那里找到,他称之为“阴影”(umbra)。参见《反异端》,第1卷第2章第1页。

[14]比如,如果我的记忆正确的话,在巴塞尔(Basel)地区,在一月的后半段期间,一位牺牲者死于肺炎之后,“Ueli”(源自Udalricus,等于Ulrich、yokel[乡巴佬]、oaf[笨人]、fool[傻瓜])的浸没水中在19世纪60年代是被警察禁止的。

[15]不忘记某物意味着把它保存在无意识之中。如果敌人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他就可能是在我身后——甚至更加危险。

[16]拉丁著,《原始人的世界》(The World of Primitive Man),第3页。

[17]同上,第5页。

[18]我试图通过“站在阴影背后”这个比喻说明一个事实,即阴影被识别和融合的程度,就是阿尼玛或者关系的问题被集中的程度。可以理解的是,与阴影的遭遇会对自我与内在和外在世界的关系产生持久的影响,因为阴影的融合导致人格变化。参见《移涌》及本卷第二部分,第13段及其以后段。

[19]一条鳄鱼把一个孩子从它妈妈那里偷走了。在被要求把孩子还给妈妈时,鳄鱼回答说他一定会满足她的愿望,前提是她能够为他的问题提供一个正确的答案:“我要归还孩子吗?”如果她回答“是”,那是不正确的,她就拿不回自己的孩子。如果她回答“不”,那同样是不正确的,因此,在任何一种情况下,母亲都会失去其孩子。

[20]纽曼(Newmann)著,《意识的起源与历史》(The Origins and History of Consciousness),到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