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尔[1]的心理学面向
在作为侍女、母亲与赫卡特(Hecate,又译海克提)等三重面向中的得墨忒耳与柯尔的形象,不仅并非不为无意识的心理学所知,而且甚至是某种现实问题。“柯尔”在那些原型中拥有其心理学对应物,一方面是那些我所谓的自性(self)或超规则的人格(supraordinate personality),另一方面是阿尼玛。为了解释这些在我看来并非所有读者都熟悉的形象,我必须以一些具有普遍性的评论为起点。
当心理学家被要求做出准确的定义或者给出清楚而简明的信息时,他必须对付的困难无异于神学家。只有在其惯常性语境中被观看时,图像才是具体的、清楚的、不致受人误解。在这种形式之下,它告诉我们它所包含的一切。但是,一旦有人试图抽取图像的“真正本质”,整个事情就会变得模糊不清。为了理解其活生生的功能,我们必须让它保持为处于复杂性之中的有机物,不试图以科学家的方法去考察其尸体的组织,或者以历史学家的方法去对其废墟进行考古学考察。很自然,这并非是要否定这些方法被用在恰当之处时的合理性。
基于心理现象的巨大复杂性,无论是现在还是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纯现象学的观点都是唯一可行的观点,并且是唯一有成功希望的观点。事物来自“何处”与它们是“什么”,这些问题往往不合时宜地引发解释的努力,这在心理学领域尤其如此。而且,这样的思考的基础更多的是无意识的哲学前提,而不是现象本身的本质。由无意识引发的心理现象是如此之丰富、如此之种类繁多,以致我更愿意描述我的发现与观察,在可能的情况下,对它们进行归类—换言之,把它们归为某种特定的类型。这是自然科学的方法;它被应用于任何地方,只要我们必须处理的材料种类繁多而且尚未加以整理。有人可能会质疑分类中所使用的范畴或者类型的效用或者适当性,但是不会质疑方法本身的正确性。
因为我已然经年考察与研究最广义上的无意识产物,即精神病患者的梦、幻想、异象及错觉,我不可避免地发现了某些规律性,换言之,类型。存在着情势的类型、形象的类型,它们不断重复自身、拥有一致的意义。我因此使用“主题”这一术语来表示这些重复。因此,不仅存在着典型的梦,而且在梦中还存在着典型的主题。一如我已经指出的,它们可能是情势或者形象。在形象之中,有很多可以根据一系列原型归类的人类形象,它们在我看来,[2]为首的是阴影、智慧老人、儿童(包括儿童英雄)、作为超规则的人格的母亲(“原始母亲”与“大地女神”—因为是超级的,所以看似恶魔)、母亲的对手侍女,最后是男人身上的阿尼玛与女人身上的阿尼姆斯。
上面的类型远未穷尽这方面的种种统计规律性。在此间让我们感兴趣的柯尔形象,当其被考察于一个男人身上时,它属于阿尼玛类型,但是当其被考察于一个女人身上时,它则属于超规则的人格类型。心理形象的一个基本特征是它们是二重的,或者至少能够二重;在所有事件中它们都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性质,摇摆在它们的正面意义与负面意义之间。因此,“超级”人格可能以一种卑鄙的、被扭曲的形式显现出来,一如靡菲斯特;作为一个人,他实际上比没有生气、缺乏思考能力的野心家浮士德更为积极。另一个负面形象是英国民间故事中的大拇指汤姆(Tom Thumb)或者阿呆汤姆(Tom Dumb)。总的说来,与女人身上的柯尔一致的形象是双重的,即同时是母亲与侍女,换言之,她时而显现为母亲,时而显现为侍女。作为起点,我将从中得出结论,在得墨忒耳—柯尔神话的形成中,女性的影响大大超过男性,以致后者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男人在得墨忒耳神话中的作用实际上不过为诱惑者或者征服者的作用。
作为一个现实考察的事实,柯尔时常在女人身上显现为一个无名的少女,频频显现为格雷琴(Gretchen)或者未婚妈妈。[3]另一种经常性的变体是舞者,它往往是通过借鉴古典知识而形成,在这种情况下,“侍女”显现为母神随从(corybant)、狂女(maenad)或者仙女(nymph)。一种偶尔的变体是女水妖或者水怪,她泄露出她的超人本性在于她的鱼尾。有时候,柯尔—母亲形象完全滑落至动物王国,最受欢迎的代表是猫、蛇或者熊,或者其他形式的冥府黑色怪物,比如鳄鱼,或者其他的火蛇类的、蜥蜴类的动物。[4]侍女的无能为力使她遭遇到种种危险,比如被爬行动物吞噬或者一如牺牲的动物,被按照仪式杀戮。经常都会有血腥的、残酷的,甚至淫秽的纵酒狂欢,让无辜的儿童成为受害者。有时候它是真正的黑洞(nekyia),落入冥府,寻找“难得之宝”,有时候它联系着放荡的性仪式或者向月亮敬献经血。相当奇怪的是,各种各样的折磨与猥亵言行是由某位“大地女神”来执行。有饮血、在血中沐浴,[5]也有酷刑。在病例史上出现的侍女迥然相异于模模糊糊地如花一般的柯尔,因为现代形象得到了更为鲜明的描绘,与下面的例子所显现出的“无意识” 相差甚远。
与得墨忒耳及赫卡特一致的形象是超级的,虽说不上是超越实际的“母亲”,包括从圣母皮耶塔(Pietà)类型到荡妇鲍波(Baubo)类型。无意识抵消了妇女的传统无害,它被证明在后一点上非常有创造力。我仅能想起为数不多的几个例子,得墨忒耳自己在纯形式之中的高贵形象于其间突破了作为自发产生于无意识的意象。事实上,我记得一个例子,其间的侍女—女神全身上下一袭纯白打扮,但是怀里却抱着一只黑色的猴子。大地女神始终是冥府鬼神,偶尔与月亮相关,这要么是通过已经提及的流血—牺牲,要么是通过童子—牺牲,或者是因为她饰有一轮弯月。[6]在图片或者造型表征之中,大地女神是比黑色或者红色更深的暗色(这些颜色是她的主色),脸上是原始的或者动物的表情;在形式方面她时常类似于布拉塞姆波(Brassempouy)的维纳斯,或者维伦多夫(Willendorf)的维纳斯这一新石器时代的理想人物,或者哈尔·萨夫列尼(Hal Saflieni)的沉睡者。[7]我偶尔见过“多乳房”(multiple breasts),排列得像母猪的乳房一样。大地母神在妇女的无意识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因为她的所有表现都被描述为“强大的”。这表明在这样的情况下,意识心理中的大地母神元素通常都是微弱的,需要加强。
我承认,基于所有这一切,很难理解为什么这样的形象应当被视为属于“超规则的人格”一类。然而,在科学考察中,人们必须无视道德或者美学偏见,让事实自己说话。侍女经常被描述为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完完整整的人;要么是她来历不明或者出身特殊,要么是她看似古怪或者有不可思议的经历,人们被迫从中揣测侍女的特别的、神话般的本质。同样甚至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大地母神是一种神性的存在—在古典的意义上。而且,她绝非总是假借鲍波显影,而是比如更像《寻爱绮梦》(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中的维纳斯皇后(Queen Venus),虽然她始终命运沉重。大地母神司空见惯的无美感形式与现代女性无意识的偏见相一致,而这一偏见在古代是不存在的。然而,与得墨忒耳密切相关的赫卡特的冥府本性、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的命运,指向人类心理的黑暗面,尽管与现代材料在程度上有所不同。
“超规则的人格”是完完整整的人,即一如他本来面目的人,而不是他显现出的样子。无意识心理也属于这个整体性,它俨然像意识一样,有着自己的要求与需要。我不希望人格主义地解释无意识,主张比如类如上文所描述的幻想—意象是因为压抑的“愿望实现”。 同样,这些意象从来就不是有意识的,因此绝对不可能已经受到了压抑。相反,我认为无意识是所有人共有的一种非个人心理,尽管它通过个人意识表达自己。在一个人呼吸的时候,他的呼吸并非是个人地得到解释的现象。神话意象属于无意识的结构,是一种非个人的财产;事实上,一多半的人更多的是由它们所拥有,而不是拥有它们。在某些状况下,类似上文所描述的那些意象会引发相应的失调与症候,因此,医学治疗的任务就是要弄清楚这些刺激是否是、以何种方式、在何种程度上可以与意识性格相融合,或者它们是否是由意识的某种缺陷性定位从其正常的潜在状态中带入现实的次要现象。在现实中,两种可能性都存在。
我通常把“超规则的人格”描述为“自性”(self),并因此在自我(ego)与人格的全部之间进行明确区隔;众所周知,自我仅仅延伸到意识心理,而自性所包括的既有意识成分,也有无意识成分。因此,自我与自性的关系就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在那个程度上,自性是超级的。而且,自性在经验上被感知为不是主体,而是客体,这是因为它的无意识成分只能够间接地,即通过投射进入意识。因为它的无意识成分,自性被如此遥远地移离于意识心理,以致它只能被人类形象部分地表达;余下部分必须由客观的、抽象的象征来表达。人类形象是父亲与儿子、母亲与女儿、国王与王后、男神与女神。兽形象征是龙、蛇、象、狮、熊及其他凶猛的动物,或者蜘蛛、螃蟹、蝴蝶、甲虫、蠕虫,等等。植物象征通常是花(莲花和玫瑰)。这些象征一直延续至几何形象征,比如圆环、球体、正方形、四位一体、时钟、苍穹,等等。[8]无意识成分的不确定范围使得全面描述人类性格成为不可能。相应地,无意识为图像添上活生生的形象,从动物到神祇,作为人以外的两极,以及通过向微观世界添加植物与无机概念,把动物的两极变圆。这些附加物在神、人同形同性论的神明之中频频出现,作为“属性”显现于其间。
得墨忒耳与柯尔、母亲与女儿,将女性无意识同时向下和向上延伸。她们替它加上一个“更老与更年轻的”、“更强与更弱的”维度,拓宽在狭隘范围内被限定、宥于时间与空间的意识心理,使意识心理表示更大、更具综合性的人格,分享事物的永恒过程。我们几乎不能认为神话与神秘故事的发明是为了任何意识目的;似乎更为可能的是,它们是对心理的,但又是无意识的前提的自然而然的揭示。先在于意识的心理(比如在儿童之中)一方面参与母亲的心理,另一方面努力延伸至女儿的心理。我们因此可以说,每一位母亲身上都有其女儿,而每一位女儿身上也都有其母亲,以及每一位女人都向后延伸进入其母亲,而向前则延伸进入其女儿。这种参与和混合引发了与时间有关的独特不确定性:女人活得比母亲更早、比女儿更晚。这些联系的意识经验产生出她的生活展开在了几代人身上的感觉—这是走向即刻经验与时间之外的存在的信念的第一步,随之产生一种不朽的感觉。个人的生命被提升到一种类型之中,事实上它成为了女人普遍命运的一种原型。这就导致了她的祖先的生活的恢复或者复原,她的祖先现在通过暂时性的个人这一桥梁,进入到未来的世世代代之中。这种经验让人在若干代人的生命之中享有地位与意义,所以,一切不必要的障碍统统从必将穿她而过的生命长河之道清除了。同时,个人从其孤立状态中被解救出来,回到整体性之中。对原型的一切习惯性专注最终都有这一目的、这一结果。
心理学家立即明白,必须从得墨忒耳崇拜流入女性心理的是什么影响,同时兼具消解性与恢复性,以及什么样的心理卫生缺失代表着我们的文化,因为我们的文化已不再知道厄琉息斯情感所提供的那种卫生经验。
就他们尚未对无意识现象学的这个面向进行专门考察而言,不单是具有心理学意识的外行,而且还有职业心理学家及精神病学家,甚至精神治疗医师,全都缺乏对患者原型材料的准确了解;这是我全面考虑的事实。因为正是在精神病学、精神治疗考察的领域之中,我们经常遇见以丰富的原型象征为特征的病例。[9]因为考察它们的医生缺乏必要的历史知识,他并未处于一个可以感受到他的考察类似于人类学及各种人文科学的发现的位置。反之,神话学及比较宗教学的专家通常并非精神病学家,因此并不知道他的基本或常见神话主题在我们最为个人的生活的秘密幽深处依旧有启发性、活灵活现—比如在梦及幻影之中,因为我们决不愿意对它们施行科学的详细研究。因此,原型材料是巨大的未知领域,即使是收集这样的材料,也都需要专门的研究与准备。
在我看来并非多余的,是从我的病例史料中举出一些例子,它们证明了原型意象在梦或者幻想中的存在。面对我的受众,我经常碰到的困难是他们把用“几个例子”进行说明想象为天底下最简单的事情。事实上,用脱离其具体语境的几个词或者一两个意象来对任何东西进行说明,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惟有在和专家打交道时,这才起作用。珀尔修斯(Perseus,又译柏修斯)与戈耳工(Gorgon)的头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对不知道这一神话的人而言是不存在的。因此,个体意象同样如此:它们需要语境,以及语境不仅是神话,而且是个人的既往病历。然而,这样的语境范围巨大。类如一套完整系列的意象的东西,无不需要一本大约200页厚的书方可得到适当呈现。我自己对米勒(Miller)幻想的考察对此有一些认识。[10]因此,我带着最大的犹豫,试图用病例史料中的例子来进行说明。我将使用的材料一部分是来自正常人,另一部分是来自轻度神经病患者。它是半梦半幻影,或者说是混杂着幻影的梦。这些“幻影”远非幻觉或者欣喜若狂状态;它们是幻想或者所谓的积极想象(active imagination)的自发、视觉意象。积极想象是(由我设计的)一种内省方法,用于考察内在意象的流向。人们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某一印象深刻但又无法理解的梦中意象上,或者某一个自发的视觉意象上,观察发生于其间的种种变化。当然,在此期间,所有的批评都必须被悬置起来,所有的事件都必须被绝对客观地观察与注意。很显然,整个事件是“随心所欲的”或者“被捏造的”这一反对意见也必须被置之不理,因为它源于不容在自己地盘上受到任何控制的自我意识的焦虑。换言之,它是意识心理施加在无意识之上的抑制。
在这些状况之下,前赴后继地发生着极为引人注目的系列幻想。这一方法的优点在于它能发现大量的无意识材料。素描、油画及雕塑可被用于同一目的。一旦某一视觉系列已然引人注目,它便很容易进入到听觉或者语言领域,并引发对话及诸如此类的活动。对于患病较轻的个人,特别是少有的处于潜伏期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一方法在某些情况下被证明是相当危险的,因此要求在医生监护下使用。它的基础是有意识地削弱意识心理及其要么限定要么抑制无意识的抑制性影响。很自然,这一方法的目的首先是治疗,其次它也提供丰富的经验性材料。我们的一些例子便是从中选取的。它们与梦的不同仅仅是因为它们有更好的形式,这一形式源自其内容并非是由在做梦的而是苏醒的意识所感知这一事实。下面的例子选自中年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