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3
和前两张画一样,第三张画同样是由患者随性而为,它最为突出的特点是它明亮的色调。云彩间,自由地飘浮在空中的,是一个酒红边的深蓝色球体。中心周围是一根波状的银色丝带,一如患者所解释的那样,它通过“相等又相对的”力量使球保持平衡。在右边,在球的上方,飘浮着一条金环蛇,蛇头指向球—显然是画2中的金色闪电的延续。但是,蛇是她后来出自某种“感情”补上的。整体是“一个形成之中的宇宙”。银带的中央是数字12。银带被认为是处在快速的振动之中;因此就有了波的主题。它就像一根振动的带子,保持球的飘浮。X小姐把它比作土星的环。但是,与之不同的是,它是由分散的卫星组成,她的环是未来卫星之源,一如木星所拥有的卫星。她称银丝带上的黑线为“力量之线”(lines of force);它们旨在表示它处于运动之中。我似乎是在提问,其实是在做评论:“那么是丝带的振动在保持球的飘浮吗?”“当然,”她说,“它们是神使墨丘利的翅膀。银色的东西是水银。”她立即补充道,“墨丘利,即赫耳墨斯,是心灵、心理或者理性;那是阿尼姆斯,她在这里是在外部而不是在内部。他就像一张隐藏真实人格的面纱。”[56]我们将暂时搁置后面一个意见,首先转向一个更大的语境;它不同于前两张画的语境,意义特别丰富。
在X小姐画这张画的时候,她觉得先前的两个梦一直萦绕在她眼前。它们是她生活中的两个“大”梦。她从关于我曾访问过的非洲原始人的梦境生活的故事中知道了定语“大”。它已然成了一种描绘原型的梦的“通俗术语”,它正如我们所知道的,有着特定的神秘。它在这个意义上为我的患者所用。数年以前,她曾动过一次大手术。在麻醉作用下,她有了下面的梦中异象:她看到了一个灰色的世界地球仪。一条丝带在绕着赤道转动,并基于振动的频率,形成了不同的冷凝和蒸发带。在冷凝带出现了1到3的数字,但是它们具有增加到12的趋势。这些数字表示曾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起过作用的“节点”或者“伟大的人格”。“数字12表示最为重要的节点或者伟人(尚未出现),因为它表示发展过程的高潮或者转折点”(这些是她的原话)。
介入的另一个梦发生在第一个梦之前一年:她在天上看到了一条金色的蛇。它在众多的人中,要求一位年轻人做牺牲,年轻人带着遗憾的表情服从了这一要求。稍后这个梦再次出现,但是,这一次蛇选中了做梦人自己。聚集的人们满是怜悯地注视着她,但是她“自豪地”独自接受了她的命运。
一如她告诉我的,她是在午夜刚过的时候诞生的,事实上刚过一会儿,所以就出现了关于她究竟是在28日还是29日来到了人世的疑问。她父亲过去常常逗她,说她显然出生在她的时间之前,因为她正好是在一天开始的时候来到了人世,但是“正好”,所以人们几乎可以相信她是在“十二点钟”出生的。一如她所言,对她而言,数字12意味着她生命的顶点,她现在才到达那里。换言之,她感到了作为她生命高潮的“解放”。这的确是一个诞生的时刻—并非是做梦人的诞生时刻,而是自性的。这一区隔是必须被记住的。
此间所建立的画3的语境需要一些说明。首先,必须强调患者觉得画这幅画的时候是她生命的“高潮”,并且也这样描绘了它。其次,两个“大”梦在画中融合在了一起,从而进一步突出了梦的意义。在画2中从礁石里爆炸而出的球此刻在更加明亮的空气中飘上了天。大地的夜色之黑已然消失。光线的增强表示意识的实现:解放已成为融入意识的一个事实。患者已理解飘浮的球代表“真正的人格”。然而,当下不是十分清楚的是,她如何理解自我与“真正的人格”之间的关系。她所选用的术语以一种显在的方式与中文的“圣人”不谋而合;圣人是“真正的”或者“完整的”人,与炼金术[57]的人体方圆几何图(homo quadratus)[58]有着最为密切的联系。一如我们已在画2的分析中所指出的那样,炼金术的圆等于墨丘利,“又圆又方”。[59]在画3中,联系通过墨丘利的翅膀这一中介性思想得到了具体表现;很显然,墨丘利凭借自己的能力进入到了画中,而不是因为任何并不存在的有关波墨的著述的思想。[60]
对炼金术士而言,由作品(opus)所代表的个体化过程即是世界的创造的比喻,而作品本身则是上帝的创造工作的比喻。人被视为是一个微观世界,与微缩世界完全相同。在我们的画中,我们看到了人身上的什么品质投射着宇宙,什么性质的进化过程与世界及天体的创造相提并论:那就是自性的诞生,它显现为一个微观世界。[61]构成世界的“对应物”的,并非像中世纪研究家所认为的那样,是经验的人,而是心理或者精神的人的无法描述的整体性;后者之所以无法被描述,是因为他是同时由意识及难以估量的无意识所组成。[62]微观世界这一术语证明了一种普通直觉的存在(也存在于我的患者身上),即“整体的”人和世界一般大,宛若人形生物。宇宙的比喻出现在了远为先前的昏迷状态下的睡梦之中,这样的梦也同样含有人格的问题:振动的节点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人格。早在1916年,我就已然在另一位女患者身上观察到了一个类似的使用画解的个体化过程。在她的病理中也有世界的创造,描述如下(见插图2):

插图2 图画素描(1916年)
在画的左边,三颗水滴从一个未知的源头跌落下来,渐渐化做四根线,[63]或者两组线。这些线在移动,变换出四条单独的路径,它们然后时而在一个节点交织起来,因此形成了一个振动系统。一如我先前的患者告诉我的,这些节点是“宗教的伟人和创立者”。很显然,这与出现在我们画中的概念相同;顶部是太阳,环绕其周围的彩虹色晕轮被分为了十二半,一如黄道十二宫图。左右两边分别是下降和上升的转换过程。就存在着关于世界分期、临界性转折、代表永世的神明和半神明等普世性思想而言,我们称它是原型的。很自然,无意识并不是从其意识反思中生产意象,意象源自人类系统利用其牛羊神明、基督教永世的“大”鱼所形成的比如印度拜火教徒(Parsee)的世界分期、印度教的瑜伽和天神下凡、占星术的柏拉图计月(Platonic month)等概念的世界倾向。[64]
我们患者的画中的节表示或者含有数字,这略有一点无意识数字神秘主义的特点,并非总是很容易阐明。就我能够看到的而言,这个算数现象学里有两个阶段:第一个,即早期阶段延续至3;第二个,即后期阶段延续至12。3和12这两个数字被特别提及。我认为,我们在这里再一次无意识地发现了玛利亚原则,即那个关于3和4的特殊二难推理,[65]我以前曾多次讨论过它,因为它在炼金术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66]我想冒昧地说,我们在这里必须处理一个“四元素说”(tetrameria)(就像在希腊炼金术里一样),一个分为四个阶段的转换过程,[67]每个阶段分三部分,类似于黄道十二宫的十二次转换及其分为4部分。一如经常发生的情况那样,数字12因此不仅仅有个人意义(比如作为患者的出生数字),而且也是一个以时间为条件的数字,因为双鱼宫的当下永世正接近其终点,同时是黄道十二宫的第十二宫。这使人想起类似的诺斯替思想,比如殉道者尤斯丁(Justin)的灵知思想:“父亲”(上帝[Elohim],又译伊罗兴)与半女人半蛇的埃德姆(Edem)生出了十二个“慈父般的”天使;除这些以外,埃德姆还生了十二个“慈母般的”天使,她们—按照心理学的说法—代表十二个“慈父般的”天使的影子。“慈母般的”天使将自己分为四类(每类三个),对应着伊甸园里的四条河。这些天使围做一个圆圈翩翩起舞。[68]把这些看似遥远的联系带入假设关系之中是合理的,因为它们全部出自相同的源头,即集体无意识。
墨丘利通常是以蛇为表征,它在我们的画中变成了一根环绕世界的带子。[69]墨丘利在炼金术里是一条大毒蛇或者龙。非常奇怪的是,这条蛇与球有一定距离的间隔,正在向下瞄准,似乎要发起袭击一样。我们被告知,球是由相等又相对的力量保持飘浮在那里,为水银所代表或者以某种方式与之相联系。根据旧有的观念,墨丘利是雌雄同体的,即他本身是一种矛盾对立。[70]墨丘利或者赫耳墨斯是魔法师及魔法师之神。作为赫耳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Hermes Trismegistus),他是炼金术的鼻祖。他的魔杖—他的蛇杖—上有两条相互缠绕的蛇。同样的属性凸显了阿斯科勒比俄斯(Asklepios),物理学家之神。[71]在分析未曾开始之前,这些思想的原型由患者投射到了我身上。
潜藏在为水银所环绕的球背后的原始意象也许是为蛇所盘绕的世界之蛋这一意象。[72]但是,在我们的病例中,墨丘利的蛇象征被一种伪物理学概念—水银的振动分子场—代替。这看起来像是实际情势的智识装扮,即自性或者它的象征为狡诈的大毒蛇所盘绕。患者的说法是或多或少地正确的,“真正的人格”被它遮蔽了。因此,这也许与为伊甸园之蛇所盘绕的夏娃相似。为了避免给出这一印象,墨丘利被迫根据古老的模式,分裂为他的两种形式:天然或者普通的水银(mercurius crudus or vulgi)、哲学墨丘利(精灵墨丘利或者赫耳墨斯精神[Hermes-Nous]),像金色的“闪电蛇”(lightning-snake)或者“蛇灵”(Nous Serpent)一样在空中盘旋,尚不活跃。在水银带子的振动中,我们可以洞悉到某种震颤的激动,正如悬浮表示紧张的期待:“盘旋和迟疑在痛苦中暂停!”对炼金术士而言,水银意味着精灵墨丘利的具体、实质性体现,就像上文中关于《炼金术论丛》的注释里所提及的曼荼罗:中心点是墨丘利,正方形是分为四元素的墨丘利。他是世界之魂(anima mundi),是核心点,同时又是世界的环绕者,就像《奥义书》(Upanishad)中的梵天一样。一如水银是墨丘利的具体化,黄金乃太阳在地球上的具体化。[73]
人们一种会惊诧于这样的情形:无论何时何地,炼金术都把它的石头或者矿(原材料)的概念与人形生物(Anthropos)的思想融合在一起。[74]同样地,人们必定同样惊讶于这一事实:从礁石里爆炸而出的黑色圆石概念也在此间代表一种抽象思想,比如人的心理整体性。地球,特别是又重又冷的石头,是物质性的缩影,患者认为表示阿尼姆斯(心理、精神)的金属水银同样如此。我们期盼表示自性和阿尼姆斯思想,空气、呼吸和风的意象的精神象征。“石中无石”这一古老的俗语表达了这里的二难推理:我们是在处理一种对立的综合(complexio oppositorum),处理某种类如光的本质的东西,这种东西在某些条件下像分子一样发挥作用,在另一些条件下像波浪,而在本质上则显然同时是二者。我们对这类东西的推测必须基于关于无意识的这些似非而是的、几乎不可解释的陈述。它们并非是任何意识心理的发明,而是一种心理的自发表现,这种心理不受意识的支配,而是显然地拥有无拘无束的自由,表达不受我们意识意图影响的各种观点。墨丘利的双重性,他的同时兼具金属本质和精神本质,相当于人形生物这样的一个高度精神的思想被一个肉体的,事实上金属的物质(黄金)象征化。人们只能得出结论,无意识认为精神与物质不仅相同,而且实际上相等,这显然有违于意识的智识一面性,因为意识在一些时候精神化物质,而在另一些时候则物质化精神。石头,或者我们例子中飘浮的球具有双重意义,这从它为两种具有象征意义的色彩所描绘这一环境来看是十分清楚的:红色表示鲜血和情感、精神与肉体融合的生理反应,蓝色表示精神过程(心理或者精神)。这种双重性使人想到了炼金术的双重性:身体(corpus)与灵魂(spiritus),二者由一个第三者结合起来,即作为身体与灵魂的纽带(ligamentum corporis et spiritus)的阿尼玛。对波墨而言,与绿色相融的“鲜明深蓝”表示“自由”,即再生灵魂的内在的“圣洁王国”。黑色导向火的区域和“黑暗的深渊”,后者构成了波墨的曼荼罗的边缘(参见插图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