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主观的改变
人格的转变绝非稀罕之事。事实上,虽然它们与刚刚被讨论过的、不易为心理学考察所获得的神秘经验大为不同,但是它们却在精神病理学里扮演着重要角色。然而,我们现在要考察的这个现象所属的领域,心理学颇为熟悉。
(1)人格的缩小。关于缩小意义上的人格的变化,一个例子是原始心理学中作为“灵魂的丧失”而众所周知的东西。这一术语所涵盖的特定情形,可以按照原始人的心理解释为假定灵魂已然走失,一如一条狗一夜之间逃离了主人。因此,巫师的任务是找回逃离者。丧失往往是突然发生的,显现在全身倦怠之中。这一现象密切联系着原始意识的本质,因为原始意识缺乏我们自己的稳固一致。虽然我们对我们的意志力量有控制,但是原始人却没有。如果原始人打算振作起来从事任何有意识的、有目的的活动,而不仅仅是情感的、本能的活动,他就需要复杂的锻炼。我们的意识在这方面更为安全、更加可靠;但是类似事件在文明人当中也时有发生,只不过他们不把它描述为“灵魂的丧失”,而是借用雅内(Janet)表示这种现象的恰当术语来讲,一种“心神的丧失”(abaissement du niveau mental)。[8]它是意识强度的减弱,可以被比作预示天气状况糟糕的大气压力读数低。张力已然退让,这在主观上被感知为无精打采、郁闷及压抑。我们不再有面对当下工作的任何愿望或者勇气。我们感觉宛如被灌了铅,因为我们全身似乎没有一个部位愿意动弹;其间的原因是我们再也没有可以随意使用的能量这一事实。[9]这一众所周知的现象相当于原始人的灵魂的丧失。意志的无精打采与麻痹可以发展到非常严重的程度,以致可以说整个人格瓦解,以及意识失去其统一;人格的各个部分让自己相互独立,并因此逃离意识心理的控制,一如被麻醉或者系统失忆。众所周知,后者属于歇斯底里“功能丧失”现象。这一医学术语与原始人的灵魂丧失类似。
心神的丧失可能源自生理与心理的疲劳、身体的疾病、强烈的情感与打击,其间的最后一个因素会对一个人的自信心产生特别有害的影响。丧失始终对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格产生限制性的影响。它减少人的自信与进取心,并且随着自我中心的日益增强,缩小人的心理地平线。它最终可能导致本质上为负面的人格的发展,这就意味着原始人格的虚假化已然发生。
(2)人格的放大。初始阶段的人格与它日后的情形往往大相径庭。因为这个原因,放大人格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至少是在前半生。放大可以通过来自外部的增长而实现,通过新的生命内容找到它们从外部进入人格的道路、被吸收。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感受到人格的大幅增加。我们往往因此认为这种增加只能来自外部,并因此振振有辞地坚持偏见:人格的养成是通过尽可能多地用外部之物来填充自己。但是,我们越是勤勉地遵循这一秘诀,我们越是固执地认为所有的增加只得来自外部,我们的内在就会越是贫瘠。因此,如果某种伟大的思想从外部抓住我们,我们必须明白,它抓住我们完全是因为我们内心的某种东西与它相符,去迎接它。心理的丰富在于心理接受力,而不在于拥有物的增加。从外部来到我们的一切,以及为此从内部浮现出来的一切,唯有具备了如下条件才有可能成为我们自己的人格,即我们的内心足够广阔,能够与进来的内容相匹配。人格的真正增长意味着从内在源头汩汩而流的意识的增强。如果没有心理深度,我们就绝不可能精当地理解我们的客体的强大。因此,有人曾不无正确地说过,人是随着其任务的伟大而成长的。但是,他内心里必须得有成长的能力,否则即使是最为伟大的任务,对他也不会有丝毫裨益。更有可能的是,他会被任务摧毁。
关于放大的一个经典例子是尼采与查拉图斯特拉的邂逅,它把批评家、警句作者变为了悲剧诗人、预言家。另一个例子是圣保罗;他在前往大马士革(Damascus)的路上,突然遭遇耶稣基督。尽管如果没有历史上的耶稣基督,圣保罗的耶稣基督也就的确几乎不可能,但是耶稣基督的降灵于圣保罗并非是源自历史上的耶稣基督,而是源自他自己的无意识深处。
在生命之巅被征服的时候,在花蕾绽放、渺小中显现出伟大的时候,尼采的所谓“一变为二”随之发生;总是如此但又一直隐而不见的伟大人格,带着启示的力量显影在渺小的人格面前。千真万确的、不可救药的渺小的人,总会把伟大人格的启示降低至其渺小的层面,并且永远也不会理解审判其渺小的日子已然渐显。但是,内心伟大的人会知道,其灵魂的期盼已久的朋友—不朽—现在已然真正来到,“引导被掳掠的灵魂之囚”;[10]换言之,抓住那个始终限制不朽并将其拘为囚徒的人,让他的生命流入更加伟大的生命之中—这是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尼采的“走钢丝的人”(Tightrope Walker)[11]这一寓言幻象所揭示的可怕危险,其根源在于对圣保罗赋予了最崇高颂词的事件采取一种走钢丝的态度。
耶稣基督自己就是隐藏在生命有限的凡人之中的不朽的完美象征。[12]通常情况下,这一问题是用双重主题来象征的,比如狄俄斯库里兄弟(Dioscuri),其中一个的生命有限,另一个的生命则不朽。印度的一个可相比拟之物是一个关于两位朋友的寓言:
瞧,在同一棵树上,
栖息着两只鸟,两个紧密相连的伙伴。
一只在享受成熟的果实,
另一只却观而不食。
我的精神蜷缩在这棵树上,
无能为力而失望。
直至欣喜见到主的荣光,
悲苦迅速获得释放……[13]
另一个著名的可相比拟之物是关于摩西与基德尔(Khidr)邂逅的伊斯兰传说,[14]随后我将回到这一点。很自然,这种放大意义上的人格转变并非仅仅以圣贤伟人的经验的形式发生。并不缺乏凡夫俗子的例子,我们可以基于神经病患者的门诊史轻易地编辑出一份名单来。事实上,凡是对伟大人格的体认似乎断裂了禁锢心灵的枷锁的病例,都必须被纳入这一范畴。[15]
(3)内在结构的变化。现在我们要讨论的人格变化,既不表示放大,也不表示缩小,而是表示一种结构变化。最重要的形式之一是着魔(possesion)现象:某些内容、某种观念,或者一部分人格,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获得了对个人的控制。因此,着魔的内容会显影为不同寻常的信念、古怪的行为、锲而不舍的计划等。它们通常是不容修正的。如果有人试图处理这样一种状况,他就必须是着魔者特别要好的朋友,并且几乎愿意忍受一切。我不打算在着魔与偏执狂之间划出任何严格的界限。着魔可以被归纳为自我人格的认同于某种情结。[16]
这种情况的一个共同点是对人格面具的认同,人格面具是个人适应世界的价值理念或者他用以对付世界的方式。比如,每一种职业或者每一个专业都有其特有的人格面具。现在要研究这些很容易,因为公众人物的照片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报刊上。某种行为被世界强加在了他们身上,并且专业人士也努力满足这些期待。只不过其间的危险是他们认同于他们的人格面具—教授认同他的教材,男高音认同他的声音。伤害因此被造成;他从此完全生活在他自己的传记的背景之中。因为这个时候被记下的,是诸如“……然后他去了这个那个地方,说了这个或者那个”之类的东西。得伊阿尼拉(Deianeira)的服装已变得非常贴身;如果他希望脱掉身上的这件内萨斯(Nessus)衬衫,跨入发出不朽光芒的熊熊火焰,以期把自己变回本来面目,他就必须一如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下定孤注一掷的决心。人们可能会略带夸张地说,人格面具就是实际上自己不是那个样子,但是自己以及别人却以为是那个样子。[17]无论如何,成为似乎是的样子的诱惑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人格面具通常名利双收。
其他因素也可能让人着魔,其间最重要之一便是所谓的“自卑感”(inferior function)。这里并非是对这一问题开展详细讨论的地方;[18]我只是希望指出,自卑感实际上等于人格的黑暗面。依附人格的黑暗是进入无意识的门户,是梦幻的通道;从那里,两个模糊的身影,阴影与阿尼玛,步入我们的夜间图景,或者保持隐而不见,支配我们的自我意识。一个受其阴影支配的人总是在站立于自己的阳光之中的同时,掉入自己的陷阱。只要有可能,他更愿意给他人留下一个令人不快的印象。最终他坏运连连,因为他活在他自己的层面之下,至多是获得了不适合于他之物。而且,即使没有门阶让他绊倒,他也会亲自去弄一个绊脚石,然后沾沾自喜地以为他做了一件有价值的事。
由阿尼玛或者阿尼姆斯所造成的着魔会呈现出另一番图景。首先,人格的这种转变凸显那些代表男女异性的特征;在男人那里是阴柔的特征,在女人那里是阳刚的特征。在着魔状态下,两种形象双双失去他们的魅力与价值;唯有在他们与世界隔绝、处于内省状态之中的时候,以及在他们充当通往无意识的桥梁的时候,他们才保持着魅力与价值。在她被转向世界的时候,阿尼玛易变、任性、忧郁、失去控制、情绪化,有时候还带有恶魔的直觉,无情、邪恶、不忠、淫荡、奸诈、神秘。[19]阿尼姆斯则是顽固的,坚持原则、制定法则、独断、改造世界、理论化、咬文嚼字、爱争论、好支配人。[20]二者的相似之处在于都有不良品位:阿尼玛让自己身边围满有自卑感的人,而阿尼姆斯则让自己为二流思想所骗。
另一种形式的结构改变关涉到某些非同寻常的考察,对之我只能最为保守地言说。我提到的种种着魔状态中的着魔,是由或许可以被最为恰当地描述为“祖先的灵魂”(ancestral soul)的东西所引发的;我所谓的“祖先的灵魂”,是指某位身份确定的祖先的灵魂。为了一切现实目的,我们可以把这些情形视为认同死者的显在例证。(很自然,认同现象唯有发生在“祖先的”死亡之后。)最初把我注意力吸引到这种可能性上的,是雷翁·都德(Léon Daudet)那本混乱不堪但又不乏睿智的著作《遗传》(L’Hérédo)。都德认为,在人格的结构中,存在着在某些情形之下会突然走上台面的因素。一个人因此被突然置入祖先的角色之中。现在我们知道,祖先的角色在原始心理学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人们不但认为祖先的灵魂在孩子身上重生,而且试图通过用祖先的名字为孩子命名,将祖先的灵魂置入孩子。因此,原始人也设法通过某些仪式,改变自己回到祖先之中。我特别要提到澳大利亚的alcheringamijina概念[21]—半人半动物的祖先的灵魂;祖先的灵魂通过宗教仪式复活,这对部落生活具有至高无上的功能意义。这类观念可以一直追溯到石器时代,为人四处传播,一如可以从可能被发现于他处的无数其他遗迹中看到的那样。因此,并非不可能的是,这些原始的经验形式甚至可以作为认同祖先灵魂的例证在今天发生,而且我认为我已然看到了这样的例证。
(4)对团体的认同。我们现在要讨论另一种形式的转变经验,我称之为对团体的认同。更为准确地讲,它是个人对诸多人的认同,这些人作为一个团体,有着一种转变的集体经验。我们不应把这种特殊的心理情势与参与一种转变仪式混为一谈,因为尽管转变仪式是在众人面前表演的,但是它并不以任何方式依赖于团体认同或者必然引发团体认同。在一个团体中体验它与在内心中体验它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如果一个人数可观的团体通过某一特定心理结构统一起来,而且团体成员彼此认同,所引起的转变经验就会仅仅在非常有限的程度上,与个人转变的经验相似。团体经验发生在比个人经验更低的意识层面上。这是因为这样的一个事实:当众人聚在一起分享某种共同情感时,从团体中生发出来的整体心理低于个体心理的层面。如果是一个很大的团体,集体心理就会更像一个动物的心理,这就是大组织的伦理态度始终让人怀疑的缘故。大团体的心理学不可避免要堕落至“乌合之众”(mob)心理学的层面。[22]因此,如果我作为团体成员获得一种所谓的集体经验,它所发生的意识层面要低于我独自获得该经验的意识层面。这就是团体经验比个人的转变经验更加常见的缘故。它也更为容易实现,因为如此众多的人同时在场会产生很强的暗示作用。团体的个人很容易成为他自己的暗示的受害者。比如,倘若某个建议得到了整个团体的支持,必然就会发生点什么;即使这个建议有失道德,我们大家同样会赞成。在团体中,我们既不会感到责任,也不会有恐惧。
因此,虽然认同于团体是一条简单易行的路,但是团体经验仅仅能够到达该状态下的个人心理的层面。虽然它确实会造成你的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并不会持久。恰恰相反,你必须不断求助于大众激情,以期把经验与对经验的信仰凝聚起来。但是,一旦离开团体,你就成了另一个人,无法复制先前的心理状态。大众受“参与神秘性”(participation mystique)的影响,这种神秘性纯粹就是一种无意识的认同。比如,假使你去看戏:大家目光相对、彼此注视,所以,所有在场者无不陷入一张由相互之间的无意识关系编织而成的无形大网之中。如果这种状况加剧,一个人就会实实在在地感到被认同他人的普世浪潮推向前方。这可能是一种不错的感觉—成千上万只绵羊中的一只。另外,如果我觉得这个团体是一个伟大的、了不起的整体,我就会觉得自己是英雄,与众人一起被颂扬。当我做回我自己时,我发现我是某某先生、家住某某街,三楼;我还发现整个事情的确令人愉悦,我会希望它明天再次发生,以便我可以再次感觉到我自己就是整个国家,这种感觉比仅仅是平平常常的某某先生强多了。这是非常安逸、方便地将自己的人格提升到更加崇高层面的一种方式,所以人类始终组成使得集体的转变经验—通常是狂喜性质的—成为可能的团体。对更低的、更原始的意识状态的退化性认同常常伴随着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因此出现了退化性地认同石器时代的半人半动物祖先[23]的兴奋效应。
团体内的不可避免的心理退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仪式的削弱,换言之,通过一种崇拜仪式,使神圣事件的庄重表演成为团体活动的核心,阻止大众退回到无意识本能之中。通过调动个人的兴趣与注意力,仪式使人即使是在团体里也可以拥有比较个人的经验,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保持有意识。但是,如果无关乎通过象征表达无意识的中心,大众心理就会不可避免地成为着迷的催眠中心,将每一个人都吸引到其魅力之下。这就是大众始终是心理传染病的渊薮的缘故,[24]德国的事件便是这方面的一个经典例子。
从本质上对大众心理学进行如此的负面评价必将遭人反对,因为大众心理学中也存在着正面经验,比如激发个人做出高尚行为的积极的热情,或者人类团结这一同样积极的情感。这类事实是不容否认的。团体可以给予个人勇气、支持及尊严,而这些是很容易在个人孤立时丧失的。它可以唤醒他内心的作为团体一员的记忆。但是,这并不妨碍其他东西被添加进来,而这是作为个人的他不会获得的。虽然这些“不劳而获”的礼物可能看似当时的特别恩赐,但是最后也有礼物成为一桩损失的危险,因为人的天性中有着把礼物视为当然这一缺乏意志的习惯;必要时,我们把它们当做权利来要求,而不是自己去努力得到它们。遗憾的是,人们在向国家要求一切的趋向中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考虑到国家正是由那些做出要求的个人所组成。
(5)对英雄崇拜的认同。作为转变经验之基础的另一种重要认同,是对通过神圣仪式被转变的神或者英雄的认同。诸多崇拜仪式都被刻意设计为要带来这样的认同,一个明显的例子便是阿普列乌斯的蜕变(Metamorphosis)。新入教者,一个普通的凡人,被选为了太阳神(Helios);他被戴上棕榈叶皇冠,穿上神秘披风,聚集一堂的群众因此对他顶礼膜拜。大众的暗示引起了他对神的认同。团体的参与也可以用如下方式来发生:没有对新入教者的神化,但是他的神圣事迹被一一背诵;然后,在漫长过程之中,心理变化渐渐发生在各参与者身上。地狱判官奥西里斯(Osiris)神像崇拜就是这方面的一个极佳例子。最初唯有法老参与了神的转变,因为他独自“拥有奥西里斯神像”;但是后来帝国的贵族们也获得了奥西里斯神像,最终这一发展在基督教思想中达到了鼎盛,即人人都有一个不朽的灵魂,直接分享神性。在基督教中,这一发展得到了进一步推进,最终外在的神或者耶稣基督渐渐成了各个信徒内心的耶稣基督,尽管散居各地,但是始终一模一样。这一真理早已为图腾信仰的心理学所预示:在图腾宴会上,诸多图腾动物榜样被杀、被消耗,但是仅有一只会被吃掉,宛如只有一位基督之子或者一位圣诞老人。
在神秘仪式中,个人通过参与神的命运经历一种间接的转变。在基督教中,转变的经验也是一种间接的经验,因为它是由参与某种被表演或者被背诵的东西引发的。此间的第一种形式,集歌、诗、舞于一身的仪式(dromenon)代表天主教中高度发达的仪式;第二种形式背诵,“圣言”(Word)或者“福音”(gospel)在新教的“圣言的宣扬”中得到实施。
(6)巫术过程。另一种转变形式是通过一个直接用于此目的的仪式获得的。不再是通过参与仪式获得的转变经验,仪式被明确地用于实现这一转变的目的。因此,它成了人们让自己遵守的一种技术。比如,一个人生病了就需要被“恢复”(renew)。恢复必须是从外部“发生”于他;为了促成恢复,他被牵着穿过病床前端墙上的一个洞,他于是就获得了恢复;或者他被重新起一个名字,因此被赋予另一个灵魂,于是魔鬼就不再认得他了;或者他必须经历一次象征性的死亡;或者非常怪诞地,他被牵着穿过一头皮制的牛,可谓是牛在前面把他吃掉,然后从后面把他排出来;或者是他经历一次洗礼或者浸礼,然后奇迹般地变为一个半神的人,拥有全新性格以及已获改变的超自然命运。
(7)技术的改变。除巫术意义上的仪式使用以外,还存在着其他专门技术;其间除仪式固有的恩典以外,还需要新入教者的个人努力,以期达到预定目的。这是一种由技术手段引发的改变经验。东方的瑜伽、西方的“灵魂操”(exercitia spiritualia)等众所周知的运动就属于这一类。这些运动表征事先拟订的专门技术,旨在获得某一特定的心理效果,或者至少是提升它。这无论是对东方的瑜伽,还是对被实践于西方的种种方法,概不例外。[25]因此,它们是最完整意义上的技术过程,是对原有自然改变过程的深化。发生在先前即有历史先例可循之前的自然或者自发的改变,因此为旨在通过模仿同一序列的事件而引发改变的种种技术所代替。我将通过相关联的一个神话故事,设法对这些技术的可能起源方式进行说明:
从前,在一个山洞里住着一位高深莫测的老人,在那里他避开了村民的聒噪。他被视为法师,因此有了希望从他那里学习法术的门徒。但是,他自己从未奢望这样的事情。他仅仅是在力图明白何为他相信一直在发生,但尚不为他所知者。在对这一不可冥思之物冥思良久之后,他并未找到摆脱困境的妙方,只好拿起一支红色的粉笔,在山洞的墙壁上画出各种图案,以求查明不知之物的可能形状。经过多次尝试,他突然想到了圆形。“这就对了,”他说,“现在在里面加一个四边形!”—它看起来更好了。他的门徒很是好奇;但是他们所能想到的一切就是这位老人在搞阴谋诡计,以及只要能够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他们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但是,当他们问他“你在那里干什么”时,他并未作答。后来他们发现了墙壁上的图案,于是说道:“就是它!”—他们纷纷模仿那些图案。但是,他们这样做时却颠倒了整个过程,而且没有察觉:他们预示着结果,期望导致结果的过程自动重复。这就是那时的情形,而且今日的情形依然如故。
(8)自然的改变(个体化)。一如我已然指出的,除技术的改变过程之外,还有自然的改变。所有轮回思想都是以这一事实为基础。自然本身要求死亡与轮回。一如炼金术士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所言:“自然欢喜于自然,自然征服自然,自然统治自然。”总有自然的转变过程发生于我们身上,无论我们是否喜欢它,也无论我们是否知道它。这些过程产生出相当大的心理效应,这些效应本身足以让任何有思想的人自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一如我们的神话故事里的老人,他也画曼荼罗,在它们的保护性圆圈中寻求庇护;他把自己选择的监狱定为庇护所,在其间的困惑与痛苦之中,他被变为一个与神明类似的存在。曼荼罗是出生地,是最为真实的诞生容器,是佛陀再生于其间的莲花。端坐在莲花座上,练瑜伽的人就会看到自己被转变为不朽。
自然的转变过程主要出现在梦中。在别的地方,[26]我曾介绍过一系列关于个体化过程的梦幻符号。它们全是展示轮回符号象征的梦,无一例外。在这一特殊情形中,存在着一个内心转变和轮回为另一个人的漫长过程。这个“他者”是我们内心里的另一个人—成熟于我们内心的那个更大、更重要的人格,我们已然遇见过作为灵魂的内在朋友的它。这就是每当我们发现朋友与伙伴在一个仪式中得到描述时,便感到宽慰的缘故;这便是密特拉神与太阳神之间关系的一个例证。对科学知识分子而言,这一关系是一个谜,因为知识分子习惯于不带感情色彩地看待这些事情。但是,如果有情感空间的存在,我们就会发现,一如纪念碑所显示的,与太阳神一道坐在他战车上的正是这位朋友。它是对两个男人之间友谊的表征,仅仅是内在事实的外在反应:它揭示了我们与自然本身希望我们变成的那个内心的灵魂之友的关系—那个我们虽是但又永远不能完全获得的他者。我们是那对狄俄斯库里兄弟(Dioscuri),一个生命有限,另一个生命不朽;尽管他们俩时刻在一起,但是他们永远也不能完全融为一体。虽然转变过程努力使它们接近彼此,但是我们的意识很清楚彼此的抵制,因为他者貌似奇怪神秘,以及因为我们不习惯不在自己的家里做绝对主人这一观念。我们更愿意始终是“我”,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但是,我们总会遭遇那位内在的朋友或者敌人;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这取决于我们自己。
你无须疯狂便可听到他的声音。恰恰相反,它是可以想象到的最简单、最自然的东西。比如,你可能问自己一个“他”知道答案的问题。于是讨论的进行就犹如是在任何其他的对话之中。你可能把它描述为纯粹的“联想”或者“自言自语”,或者是老炼金术士意义上的“冥思”;老炼金术士把他们的对话者称作“内心的某个他者”(aliquem alium internum)。[27]与灵魂之友的这种谈话方式甚至被伊格内修斯·罗耀拉(Ignatius Loyola)吸收进了他的“灵魂活动”(Exercitia spirituala),[28]但是其间的限制条件是,只有冥思的人才被应允说话,而内在的反应被忽略为纯粹的有人性,并因此遭到否定。事物的这种状态已然持续到了今天。它不再是一个道德或者形而上学的偏见,而是一个—远为糟糕—智识的偏见。“声音”被解释为不过是“联想”,为一种无须动脑筋的方式所探求,既无意义也无目的地延续,一如没有表盘的钟的运转。或许我们会说“这仅仅是我自己的想法”,即使仔细考察时,结果发现这些思想不是我们拒绝的,就是我们从未有意识地思考的—似乎被自我瞥见的一切心理内容都曾始终构成它的一部分!很自然,这种狂妄自大发挥了保持自我意识至上的有用目的,因为我们必须防止自我意识瓦解到无意识之中。但是,如果无意识决定让某些无聊的观念成为一种迷念,或者产生出我们无论如何都不愿为之承担责任的其他心理病症,它就会毫无颜面地失败。
我们对内在声音的态度摇摆在两种极端之间:它要么被视为纯粹的废话,要么被奉为上帝的声音。似乎并非人人都会认为二者之间还存在着有价值的东西。“他者”可能在某一方面是片面的,犹如自我在另一方面片面一样。但是它们之间的冲突可能产生出真理与意义—前提是自我愿意赋予他者其应有的人格。当然,他者自有其人格,犹如疯子的声音也有人格一样;但是,唯有自我承认一个讨论伙伴的存在时,真正的对话才有可能。我们不能指望人人如此,因为毕竟并非人人都是“灵魂活动”的合适主体。如果一个人仅仅是自言自语,或者只说不听,就像乔治·桑(George Sand)与其“灵魂之友”的谈话:[29]她足足自言自语了三十页,等了半天也不见另一个人回答,那也不能被称为对话。灵魂活动的对话之后会是现代怀疑者不再相信的无声的恩典。但是,如果是受到哀求的耶稣基督本身,以罪孽深重的人心的话语,即刻予以回答又会怎么样呢?然后会有什么怀疑的可怕深渊被打开呢?因此会有什么疯狂我们不必去害怕?人们从这里可以看到,神明的意象还是沉默会更好,以及自我意识最好相信其自身的至高无上,而不是继续“联想”。人们还可以看到,为什么内在之友如此经常地看起来像我们的敌人,为什么他是如此的遥远而声音又是如此之低沉?因为靠近他的人“是在靠近火”。
类似可能已然长久地沉积于这位炼金术士的心里,他写道:“选择国王用以镶嵌他们王冠的他、医生用以医治他们病人的他,作为你的炼金石,因为他靠近火。”[30]炼金术士把内在事件投射进外部形象之中,所以,对他们而言,内在之友以“炼金石”的形式出现;《炼金术论丛》(Tractatus aureus)就此指出:“智慧之子,你要懂得这块异常珍贵的宝石在对你呼唤:假如你保护我,我就保护你。把属于我的东西给我,这样我才可以帮助你。”[31]一位注疏者对此补充道:“追求真理者听到炼金石与哲学家好像是在用同一张嘴说话。”[32]哲学家是赫耳墨斯,炼金石等同于墨丘利,拉丁语中的赫耳墨斯。[33]从远古时代起,赫耳墨斯就是炼金术士的秘法家与灵媒、他们的朋友与咨询师,引导他们实现努力的目标。他“像一位在炼金石与门徒之间冥思的老师”。[34]对其他人而言,这位朋友显影为耶稣基督或者基德尔、有形或者无形的古鲁,或者某位个人向导或者领导。在这种情形下,对话很显然是单方面的:并没有内在的对话,但作为替代的,是反应显现为他者的行为,即作为一个外在事件。炼金术士在化学物质的转变中看到了它。因此,如果他们之一寻求转变,他会在物质之外发现它,物质的转变似乎在冲他大喊:“我就是转变!”但是,一些人是足够聪明的,知道“它是我自己的转变—并非个人的转变,而是生命有限的我变为生命不朽的我的转变。它抖落我原有的生命有限的躯壳,醒悟到其自身的生命;它登上太阳之舟,带我一道前行”。[35]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观念。在上埃及的阿斯旺附近,我曾见过一座刚被打开的坟墓。墓室门的背后有一个用芦苇编织而成的小篮子,篮子里面是一个新生儿的干枯尸体,用破布裹着。很显然,一位工匠的妻子匆忙地在最后时刻把自己死婴的尸体放在了贵族的墓穴里之中,以期贵族为了再生进入太阳之舟的时候,夭折的婴儿可以分享他的救赎,因为它已然被埋在了神的恩典所能及的神圣范围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