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附 录
下面的评论并非旨在大众兴趣,而是主要为了学术目的。我最初是想把它们从论文的本修订版中删除,但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把它们以附录的形式附加在这里。对心理学不是特别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放心地略去这一节。因为在下文中,我讨论了魔马的三条腿和四条腿这一看似深奥的问题,以一种阐明我所使用的方法的方式陈述了我的思考。这一心理推理首先基于的是材料的非理性资料,即童话、神话或者梦,其次基于的是对这些资料彼此间的“潜在”联系的有意识认识。这样的联系的存在是一种假设性质的东西,比如断言梦是有意义的。这一假设的意义并非是通过推理建立起来的:它的用途唯有经由应用才能被证明。因此,始终有待注意的是,它的系统性应用或者非理性材料是否能够让人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阐释后者。它的应用在于动手处理材料,一如材料有连贯的内在意义。为此,大部分资料都需要一定程度的放大,换言之,它们需要根据与卡登(Cardan)的阐释法则相一致的或多或少具有普遍性的概念,被阐明、归纳和挪用。比如,为了让自己的本来面目能够被人识别出来,三条腿必须首先与马相分离,然后按照特定原则—三的原则—被挪用。同样,当其被提升到普遍概念的层面时,童话中的四条腿就进入了与三的关系之中,因此,我们就有了《迪迈斯》中所提到的谜,即三和四的问题。三合一和四合一代表在所有符号象征都起重要作用、对考察神话和梦同等重要的原型结构。我们通过把非理性的资料(三腿和四腿)提升到普遍概念的层面,探出这一主题的普世意义,鼓励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去认真地解决问题。这一任务涉及一系列学术性质的思考和演绎,我不想把它们对感兴趣于心理学的读者有任何的秘而不宣,尤其是对专业人士,因为这一智识劳动代表典型的符号解码,是准确理解无意识产物所不可或缺的。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建立起无意识关系之间的联系,得到它们自己的意义,从而与那些源自事先确立的理论的推理性阐释形成对照,比如基于天文学、气象学、神话学,以及—最后但是绝非并不重要的—性理论的阐释。
三腿马和四腿马实际上是一个值得更加仔细考察的问题。三和四使我们想到的,不仅有我们已然在心理功能理论中遭遇到了困境,而且还有在炼金术中起着重要作用的玛利亚原理。因此,更仔细地考察奇迹般的马匹的意义很可能是值得的。
在我看来,似乎值得注意的第一个东西是被分配给公主做坐骑的三腿马是一匹母马,而且她本身是一位被施了魔法的公主。毋庸置疑,三在此间联系着女性气质;反之,从支配性的宗教意识观来看,它仅仅表示一桩男人的风流韵事,作为奇数的3首先表示男性这一事实除外。因此,人们可以把三直接翻译为“男性”,这在人们想起古埃及的上帝、灵魂(Ka-mutef)[57]和法老的三位一体的时候,愈发重要。
作为某些动物的属性,三表示内在于雌性生物的无意识雄性。在一个妇女真人身上,它相当于代表“灵魂”的阿尼姆斯,宛若魔马。然而,就阿尼玛而言,三所吻合的并非是任何一种基督教三位一体思想,而是“低级三角关系”(lower triangle),即构成“阴影”的低级功能的三合一。人格的低级一半主要是无意识的。它并不表示无意识的整体,而是其间的个人部分。另一方面,就其与阴影的区别而言,阿尼玛代表集体无意识。如果三被派定给她为一坐骑,这就意味着她“骑”的是阴影,作为一种毁损与阴影有关。[58]在这种情况下,她拥有阴影。但是,如果她本人是马,她就已然失去了作为集体无意识化身的支配地位,为公主甲即英雄的配偶所“骑”—拥有。正如童话不无道理地指出的那样,她已经被巫术变为了三腿马(公主乙)。
我们可以把这团乱麻做如下的大致归类:
(1)公主甲是英雄的阿尼玛。[59]她骑—换言之,拥有—三腿马;三腿马是阴影,是她后来的配偶的低级功能三合一。说得更加明白点,她占有了英雄的人格的低级一半。一如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她抓住了他的弱点,因为在一个人有弱点的地方,他是需要支持和填充的。事实上,女人的位置是在男人的弱点一方。这便是如果我们把英雄和公主甲视为两个普通人,我们就必须如何表述这一情势。但是,因为这是一个主要展现在魔法世界里的童话,也许更为正确的是,我们把公主甲解释为英雄的阿尼玛。在这种情况下,英雄通过遭遇阿尼玛被送离了世俗世界,一如墨林(Merlin)被他的小精灵送离: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一如沉醉于美梦中之人,透过迷雾看世界。
(2)三腿马是一匹母马,是公主甲的等价物,这一出乎预料的事实使问题现在变得极为复杂。她(母马)是公主乙;公主乙以马的形象现身,相当于公主甲的阴影(即她的低级功能三合一)。然而,公主乙与公主甲的不同之处在于她并不像公主甲那样骑马,而是被控制在了其中:她被施了魔法,因此受制于一个雄性三合一的魔力。因此,她为阴影所占据。
(3)现在的问题是,它是谁的阴影?它不可能是英雄的阴影,因为英雄的阴影已经为他的阿尼玛所拥有。童话为我们提供了答案:正是猎人或者魔法师给她施了魔法。一如我们已经看到的,猎人莫名其妙地联系着英雄,因为英雄渐渐地步了他的后尘。因此,人们会很容易做出猎人实际上不过是英雄的阴影的猜想。但是,这一猜测是与如下事实相矛盾的,即猎人代表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延伸到了英雄的阿尼玛,而且延伸到了更远处,即英雄与他的阿尼玛对其存在没有任何概念、在故事里显得出身十分高贵的皇室兄妹。延伸到个人轨迹之外的力量拥有一种不止为个人的性格,因此,如果我们把它想象和定义为人格的隐秘一面,它就不可能等同于阴影。作为一个超个人的因素,猎人的内在力量是集体无意识的主要力量;集体无意识的特有要素—猎人、魔法师、乌鸦、魔马、受难或者高悬于世界之树的树枝中[60]—与日耳曼心理密切相关。因此,当基督教世界观反映在(日耳曼的)无意识海洋中时,很逻辑地呈现出了沃坦的特征。[61]在猎人的形象中,我们见到了一个上帝形象,因为沃坦也是掌管风和精灵的神明,正因如此,罗马人恰当地把他阐释为了墨丘利。
(4)王子和他的妹妹公主乙因此为一个异教的神所抓获,并且被变为了马,即被推到了动物层面,进入了无意识的范畴。这就意味着兄妹俩曾经通过他们的特有人形,属于集体无意识。但是,他们是谁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以这两人是英雄和公主甲的毋庸置疑的等价物这一事实为起点。他们与后者有联系是因为他们作为后者的坐骑为后者服务,因此,他们显现为后者的低级的、动物的一半。因为它几乎全然是无意识的,动物总是代表人身上的心理范畴,潜藏于身体的本能生活的暗处。英雄骑着由偶数(阴性)4所代表的牡马;公主骑着仅有三条腿(3=阳性数字)的母马。这些数字清楚地表明,变为动物已然导致性别特征的随之变化:牡马有着阴性属性,而母马则有着阳性属性。心理学可以把这一发展证明如下:根据人受制于(集体)无意识的程度,不仅存在着本能范畴的更为放肆的闯入,而且也会出现某种我已经建议将其称为“阿尼玛”的女性特征。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女人受制于无意识的支配,她女性天性中的更为隐秘一面,以及显在的男性特性,就会越来越强烈地显现出来。这些后面的情况被归在了术语“阿尼姆斯”的项下。[62]
(5)然而,根据童话,兄妹二人的动物形式是不真实的,完全是异教的猎人—神明的魔法影响所致。如果对他们只不过是动物而言,那么我们可以满足于这一阐释。但是,这会在不当的沉默中将奇异的隐喻传递给性别特征的改变。白马并非是寻常的马:它们是拥有超自己力量的神奇动物。因此,从中变出马来的人自己必然也有某种超自然的东西。虽然童话在此没有言说,但是,如果我们的两种动物形式相当于英雄与公主的类人成分这一假设成立,我们由此就可以得出人的形式—王子和公主乙—必然相当于他们的超人成分的结论。原始猪倌的超人性被展示在了如下事实之中:他变为英雄,事实上是半个神明,因为他不是与自己的猪待在一起,而是爬上了世界之树,在那里他差不多一如沃坦,被变为了俘虏。类似地,如果他不是首先与猎人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他就不可能变得像猎人。同样,公主甲的被囚禁于世界之树的树梢证明了她的“候任”(electness);正如故事所陈述的那样,就她共享猎人的床而言,她实际上是上帝的新娘。
正是近乎超人的英雄主义和上帝选拔的这些特别的力量,让两个普通人进入了超人的命运之中。相应地,在世俗世界中,猪倌变为国王,公主得到如意郎君。但是,因为对童话而言,不仅存在着一个世俗世界,而且还存在着一个魔法世界,所以人的命运并未最终结束。因此,童话不会忘记指出魔法世界所发生的事情。那里的王子和公主同样陷入了邪恶精灵的力量之中;邪恶精灵自身正处于紧要关头,惟有借助外界的帮助方可使自己从中解脱。因此,降临在猪倌和公主甲身上的人的命运与魔法世界里的情形相似。但是,就猎人是一个异教的上帝形象、因此被提升到英雄和神明的情人的世界之上而言,二者的相似超越了纯粹的魔法世界,进入到了神圣的、精神的范畴,其间的邪恶精灵,魔王本人—或者至少一个魔鬼—受制于由三颗钉子所表示的一个同等强大的或者甚至更为强大的反法则的魔力。对立双方的极度张力,整个故事的主要原因,很显然是上级三合一和下级三合一之间的冲突,或者用理论术语来讲,是基督教的上帝和呈现出沃坦的特征的魔鬼之间的冲突。[63]
(6)如果我们希望正确理解这个故事,我们似乎就必须从这一最高层面开始,因为这出戏始于邪恶精灵最初的犯罪。这一行为的直接结果便是他的受折磨。在那一令人痛苦的情势之中,他需要外界的帮助;因为帮助不可能来自上面,所以只可能被召自下面。年轻的猪倌有着孩子般的冒险精神,十分鲁莽和好奇,所以爬上了世界之树。如果他不幸摔了下来、折断了脖子,大家毋庸置疑会说:“不知道是什么邪恶精灵让他有了疯狂的念头,居然去爬这样的一棵大树!”他们也没有全错,因为那的确是邪恶精灵的驱使。捕获公主甲在世俗世界里是一种犯罪,而施魔法于—正如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半神的兄妹二人在魔法世界里同样是穷凶极恶。我们并不知道,但是很有可能,这一十恶不赦的罪行是在给公主甲施魔法前犯下的。无论如何,这两件事情指出了邪恶精灵在世俗世界和魔法世界的罪行。
毫无疑问,拯救者或者救赎者是猪倌是有更深层次的意义的,一如“回头的浪子”(Prodigal Son)。他出身卑微,与炼金术中赎身者的好奇概念有着诸多相似。他的第一个解放行动是让邪恶精灵摆脱上帝给予他的惩罚。正是从这一代表松解术第一阶段的行动中,发展出了一切引人注目的混乱状态。
(7)这个故事的寓意的确非同寻常。结局是令人满意的,因为猪倌和公主甲喜结连理,成了皇室的一对。王子和公主同样庆祝了他们的婚礼,但是它—符合古代的帝王特权—采取的是乱伦的形式,尽管这会让人有些不悦,但是我们必须将其视为半神圈中的或多或少的习惯。[64]但是,我们可以追问,邪恶精灵发生了什么事?是谁通过适当的惩罚使得整个事件运转了起来?邪恶的猎人被马匹踩为了碎片,但是这大概不会对一个精灵造成永久的伤害。表面上,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仅仅是表面上,因为他毕竟在身后留下了一丝痕迹,即世俗和魔法世界里来之不易的幸福。四位一体的两半,一半由猪倌和公主甲代表,另一半则由王子和公主乙代表,分别走到了一起并喜结连理:两对婚姻伴侣现在彼此相遇,很是相似但又天壤之别,一对属于世俗世界,另一对属于魔法世界。尽管有毋庸置疑的差别,但是一如我们所看见的,他们之间存在着秘密的心理联系,使我们得以从一对推究另一对。
童话往往从高潮处展开故事;从童话的本质来看,我们不得不说半神的世界是先于世俗世界的,自己生产了世俗世界,一如半神的世界必须被视为是源自神明的世界。基于这样一种想象,猪倌和公主甲只不过是王子和公主乙在尘世的拟像(simulacra)而已,他们依次又是神性原型的后裔。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养马的女巫是属于猎人的,作为他的女性搭档,类如一匹古代的枣红马(Epona,凯尔特女马神)。遗憾的是,我们没有被告知魔法变马是如何发生的。但是很显然,女巫参与到了其间,因为两匹马都是由她饲养的,因此在一定意义是她的产品。猎人和女巫构成一对—神人父母在魔法世界的夜间地府鬼神里的映像。在关于未婚夫与未婚妻(sponsus et sponsa)、基督与他的新娘、教会的重要基督教思想中,后者很容易为人识别。
如果我们希望从人格至上的角度解释童话,我们的努力就会告吹于这一事实:原型并非异想天开的发明,而是无意识心理的自主元素,它们在我们想到任何发明之前就已存在于此了。它们代表心理世界的不可更改的结构,其“现实”是由它对意识心理所产生的决定性影响所证明的。因此,一个重要的心理现实是凡人的一对[65]在无意识中被匹配有另一对,后者表面上仅仅是前者的映像。事实上,王室的一对总是先验地最先出现,因此,就在时间和空间中对一个永恒和原始意象的个人具体化而言,凡人的一对要远为重要—至少是在被烙在了生物连续体上的心理结构之中。
因此,我们可以说猪倌代表“动物”人,他在上面的世界里有一个灵魂伴侣。通过她的王室出身,她显露出了与先在的半神一对的联系。从这个角度来看,后者代表男人可以成为的一切,只要他在世界之树上爬得够高。[66]因为在年轻猪倌自动获得出身高贵的、阴性一半的程度上,他已经接近于半神一对,将自己提升进了王室的范畴,表示出普世有效性。我们会在克里斯蒂安·罗森克鲁泽(Christian Rosencreutz)的《化学婚礼》(Chymical Wedding)中见到相同的主题,其间的王子必须首先将其新娘从摩尔人的力量中释放出来,因为她已然自愿把自己献给了他做妾。摩尔人代表炼金术的神秘物质隐藏于其间的黑斑蚧(nigredo),这一思想构成了与我们的常见神话主题的又一相似之处,或者一如我们用心理学术语所说的,这一原型的又一变体。
一如在炼金术之中,我们的童话所描述的无意识过程补偿有意识的、体现基督教精神的情势。它描述精灵的活动:把我们的基督教思想带到基督教概念的既定疆界之外、寻求无论是在中世纪还是在当下都未能得到解决的问题的答案。不难看出,第二对王室夫妇的意象相当于基督教的新郎与新娘概念,而猎人与女巫的意象则是对该概念的扭曲,转向一种返祖性无意识沃坦主义(Wotanism)。这是一个德国童话的事实使得这一看法极为有趣,因为上述沃坦主义是纳粹主义的心理学教父,这是一个把扭曲在世人面前执行到家的现象。[67]另一方面,该童话清楚地说明了男人唯有通过与邪恶精灵的合作,方能获得整体性,变得完整,以及真切地说明了后者实乃救赎和个体化的工具原因(causa instrumentalis)。通过绝对颠倒一切造化都渴望、在基督教教义中也有预示的这一精神发展的目标,纳粹主义毁灭了人类的道德自主,建立了荒谬的国家极权主义。这个童话说明如果我们希望克服邪恶的力量,我们该如何着手:我们必须以其矛攻其盾,但是,很自然,如果猎人的魔法地狱始终处于无意识之中,如果国家的最优秀的人士纷纷宁愿鼓吹种种教条主义和陈词滥调也不愿认真对待人类心理,这就不可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