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安学勇博士的著述《余嘉锡学术思想研究》即将出版,这是他在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精心修改之作,倾注了多年史学研究的心血,颇多学术精要之处,谨弁言于此。
余嘉锡是近现代著名的史学家,以历史文献学研究见长,撰述朴实严谨,考释深切,而且对于史籍的辨伪和考订方法,也多有概括和总结。四卷本《四库提要辨证》为其代表作,乃治史者不可不阅读、不可不利用之书。他是民国时期评定为院士的学者,享有很高的声誉,20世纪50年代仍然受到重视,但后来似乎渐渐边缘化;加之身体不佳,较早去世,及今名气已然不太显著。然而细致衡量,余嘉锡留下的学术遗产相当丰富,其历史文献学的学术成果具有长久的价值,非若应时发论、热烈一番随即云消雾散者可比。以此而言,多做些实在沉潜的文献整理、历史考证工作,对史学持续发展的贡献未必微不足道。但迄今大多中国史学史专著,皆比较忽视这一类史家的业绩,是为缺憾,理应在学界引为关注,今后的史学史研究需要适当地调整视角,做中国史学史上的全面考察和评析。
安学勇君于2011年考入南开大学,攻读史学史专业博士学位,列于我之名下。他性情沉稳而待人大方,读书细致也不乏理论思维。自攻读博士学业始,就将毕业论文选定为研究余嘉锡的学术贡献,显示出对于近代以来坚持沉潜治学、扎实考辨之学者的格外重视,这也决定了他个人的学术研究,将从沉潜考释、缜密思索的风格起步,这是一种厚积薄发的学术途径。于今研究进程已届十年,十年寒窗苦,终有成果出。本书的面世,可喜可贺。展阅全篇,乃如实和全面展示了余嘉锡学术历程和学术成果,可圈可点之处甚多,从本书朴实无华的叙述中,可以使读者得到许多学术信息和学术启示。
例如本书第五章对于余嘉锡“历史考据的取信准则”予以总结,得出了“同时代人之著述,相对可信”“时代相近,去古未远,相对可信”“后出者相对不可信”“不得据后人之本轻议前人之稿”“传闻之言,未可轻信”等13条论断,这都是余嘉锡治史实践中对于历史记述或疑或信的取舍标准,其中包含余嘉锡的真知灼见,但也有不少值得商榷之处。在此种得失之间加以认真剖抉,可以获知:倘若将经验主义的总结直接提升为机械性的普遍原则,易生谬误,是很不可靠的。安学勇本人或者任何读者,均可以从中获得启发,继续深入研讨,兼指得失地分析余嘉锡的历史考据学思想。
又如本书对于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一书的评述,十分全面和具体。此书是余氏最重要的著述,凝聚了作者毕生的治学心血,是其文献学学术成果的结晶。众所周知,余嘉锡把阅读、学习《四库全书总目》的各书提要作为治学门径,由此而逐步登堂入室。但他阅读《四库全书总目》而汲取丰富知识的同时,却逐步发现该书一个又一个的错误,通过积累与进一步的搜求,竟撰成一部丰硕的《四库提要辨证》,建功于学术界。安学勇君根据《四库提要辨证》的考辨,总结出《四库全书总目》之失,具有17种类型,其中包括粗疏、轻率、武断、引错史文、曲解原文、人云亦云、前后矛盾、自乱体例等多种情况,这样的总结归纳,可以显示出四库馆臣并非都是硕学之士,撰定提要之际,也并非时时认真尽责,这直接影响对清朝官方修书撰史活动的整体评论。
尤其可贵的是,安君本书在充分肯定余嘉锡学术成果的同时,也指出其学术观点和具体主张上的讹误,不像有些学者那样往往给研究对象着力辩护,一味赞扬。本书第三章第三节指出了余嘉锡治史思想的局限性,而第四节则专门指出余嘉锡在学术上的“不足”之处,其实这种“不足”包含很多学术理念上原则性的错误。例如第三章第三节关于对余嘉锡“信汉与崇古”的评论,是一个整体性的学术思想误区,其中带有“历史退化论”的倾向。第四节指出余嘉锡固执地认为《孙子兵法》真是春秋时期有个名为孙武的人撰成,与其《古书通例》主张战国之前无私家著述的观点自相矛盾,究其根源,这其实是严重信古观念作怪。至今一些顽固信古的学人,发扬和扩展了余嘉锡的错误理念,说什么“对古书的形成和流传的新认识,使我们知道,我国古书大多数典籍是很难用‘真’‘伪’二字来判断的”(李学勤:《简帛佚籍与学术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2页)。有人也应声放言曰:“既然古书难以用‘真’‘伪’作出判断,那么也就在整体上否定了疑古派的学术方向。”(张京华:《一些足以破解疑古思想的论述》,《湘南学院学报》,2006年第6期)这种诡辩根本站不住脚,许多先秦古书旧题的作者,乃是后人伪托其名,其中有的是伪托于传说中的圣人,如《黄帝内经》;有的伪托于一个学派的宗师,如《墨子》。但既然是伪托的作者,就已经是一定背景下的伪书,连“黄帝”是否真实存在都大成问题,安得有什么黄帝时期的医书?这岂不纯属伪造?但如果揭示它是汉代造作的书籍,倒也不能完全抹杀其文献价值。《墨子》并非先秦墨翟一人撰成,大多篇章为墨家后学整理写就,自是一种伪托,但不失为墨家学派保存了思想资料。因此,判断古书的真伪之间,确实具有辩证的关系,以时间、语境为背景可以作不同的对待,而其中“伪”的因素是无法解除的。涉及历史内容真伪的判断,要比其他书籍更要严格,如《尧典》《禹贡》,被置于真的《今文尚书》之内,这种“真”仅仅是符合汉代的真本,绝非是文献和内容的绝对真实;相反,以其名而责其实,则无疑属于伪书。若将这些文献的历史资料引证为所谓尧舜禹时期的历史实况,那就是将伪书用作证据。借口典籍具有复杂的形成和流传过程,即肆口否定文献学的真伪判断,等于欲图扼杀历史学最根本的求真准则,将历史学科釜底抽薪,搅浑水以售其欺,给新的伪造历史行为大开方便之门。安君本书虽然表达了不赞同抹杀古书真伪判断的见解,但此事关系颇大,理应进行更广阔、更深刻的批判与论辩。
时至如今,历史学的发展虽然积累了许多可喜的成果,但也积累了不少貌似“共识”的错误说法,这在中国近代史学史研究之中,对中国近代史家、史书的评论之中,事例甚多,牵涉着理论、理念、立场、学识等很多的宏观性问题,亟须理清思想,辨明是非。因此,十分寄望于年轻的史学新人,提高理论水平与治学能力,肩负起推动中国历史学健康发展的学术重任。近日,笔者填有《清平乐》词一阕,录之于此,可与诸君共勉。
清平乐读史评论文
2020年8月5日
山横水纵,
隔断云游梦。
宅居书文灯与共,
不觉思波涌动。
史坛近代论评,
几多浅识迷蒙。
莫作一双冷眼,
何当呐喊三声!
乔治忠
2020年8月15日于天津南开园上思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