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古史辨伪学者的相同之处

三、与古史辨伪学者的相同之处

有学者指出,对于古书体例的总结,“暗示了古史辨派的诸多辨伪其实均非古书之伪,而只是现代人不懂得古代的书体。换言之,当我们面对古书而发生疑问时,不是应当由我们来确定古书的真伪,而是应当让古书改变我们的观念。既然传统辨伪学所据以判别‘真’‘伪’的标准多不能成立,那么就从方法上否定了古史辨派的疑古工作;既然古书难以用‘真’‘伪’作出判断,那么也就在整体上否定了疑古派的学术方向”[156]。但这样的一种说法,实际存在着较大的可以商榷的空间。下面分如下几点试加以论述。

(一)余嘉锡的前提也是怀疑古书之伪,疑古为近代以来的整体大思潮

余嘉锡《古书通例》虽然对古书多有回护,但也承认大量伪书的存在。如《古书通例》最后云:“夫古书之伪作者多矣,当别为专篇以明之。”[157]余嘉锡不仅怀疑史、子诸部之书,对待经部也采取一种有所疑的态度,这是他比清代的学者更前进的一个方面。

清代学者治学虽然也怀疑古书之伪,但对儒家经典仍采取一种相对取信的态度。如钱大昕论《尔雅》时说:“《尔雅》周公作,而有张仲孝友之语;《史记》司马迁作,而有扬雄之语也。”[158]对于周公作《尔雅》的说法,余嘉锡并不予以采信,他在《四库提要辨证》中说:“钱氏所引《尔雅》周公作,而有张仲孝友之语者,本之《颜氏家训书证篇》,论《山海经》云尔也。但《尔雅》是否为周公所作,昔贤颇有异论,自当存疑,不似《史记》司马迁作,而有扬雄之语,明出后人附益改窜,毫无可疑也。”[159]

另外,余嘉锡虽然崇尚汉儒师说,但也承认汉代学者有不免臆度之时,认为学者当“好古敏求”,信其可信,疑其可疑。他说:“《周礼》《仪礼》,相传皆周公之书;而周礼则自汉儒已有异论。《汉志》但以《礼记》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郑玄目录,始间考得其作者。然诸儒之说,往往不同。计《六经》之中,惟孔子作《春秋》,独有明文可考,后无异议耳。《史记》言‘曾参作《孝经》’而郑玄以为孔子作。刘向班固以《论语》为孔子弟子所记,而郑玄指为仲弓、子夏、子游等所撰定。盖汉儒之说,虽多有所受之,而亦不免于意度。善读书者,亦惟慎思明辨,好古敏求,信其所可信,疑其所可疑耳。”[160]

《四库提要辨证》之中,余嘉锡对四部之书,尤其是史、子两部的作品,辨伪者尤多。而对于其中托名先秦乃至更早的伪书,也给予揭露批评。如张澍认为:“晋张华以《司马法》为周公作,当得其实。”[161]余嘉锡则反驳道:“张华之说,盖亦想当然耳。……盖《司马法》为古者军礼之一,不始于齐威王之大夫,并不始于穰苴。穰苴之兵法,盖特就《司马法》而申明之,而非其所创作,其后因附入《司马法》之中。古书随时增益,不出于一人之手,类皆如此。”[162]可以看出,余嘉锡承认《司马法》为战国以前之古书,非成于一手。但与张澍的说法相比较,余嘉锡并不相信《司马法》为周公所做,实际上余嘉锡首先是在疑古的立场上怀疑周公不能做《司马法》,其次才是在信的立场上认定此书为战国以前之书。

另外,辨《黄石公三略》为伪书,余嘉锡云:“此其出于伪作,可据《史记》一言而决,何必更较量其文义耶?”[163]辨《孙子算经》,余嘉锡云:“朱彝尊以孙子为即作兵法之孙武,其说本无所据。阮氏因此附之周末,吴氏以为先秦旧书,愚未敢深信。要之,其为六朝以前人著作,固无可疑,至其中不免为后人所窜改附益,则古书类然,无足深讶也。”[164]辨《葬经》,余嘉锡云:“盖古之《青乌子相墓书》已亡,是书乃唐以后人所伪作,而托之青乌子耳。至其注题大金丞相兀钦仄,考之《金史》,并无此丞相,殆又后来术士所依托,《提要》必以为经与注如出一手,亦未见其然也。”[165]又如辨《李虚中命书》实为托名于鬼谷子,此书实际就是李虚中所作。又如辨《星经》,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四证世传《甘石星经》为伪书,余嘉锡引之以补《提要》所未及。

尽管余嘉锡承认先秦古书多非成于一人之手,随时增益,但他也承认古书之中是存在着大量伪书的,他所反对的并不是辨伪古书,反对的是辨伪方法的不周,从这个角度看,余嘉锡的根本出发点与古史辨派的动机并不矛盾。

(二)余嘉锡强调古书非成于一时一人之手,而是一家一派之言,则对于古书的研究,关键在于找出各篇章的时代先后顺序,以周还周,以汉还汉,这与顾颉刚所主张的观点存在着共通之处

先秦时期学者著书并没有后世的著作权的观念。余嘉锡说:“古人著书,本无专集,往往随作数篇,即以行世。”[166] “迨及暮年或其身后,乃聚而编次之。其编次也,或出于手定,或出于门弟子及其子孙,甚或迟至数十百年,乃由后人收拾丛残为之定著。”[167]因此,余嘉锡强调:“以著作还先师,以附益还后学。传讹之本,必知其起因;伪造之书,必明其用意。”[168]依余嘉锡的说法,在对史料进行考订的基础上,做到“以著作还先师,以附益还后学”,要进一步去研究附益的年代。对于传讹与伪造之本,也要明了其起因与用意。其重点偏重于对古书各篇章的成书年代与成因等进行分别研究。先秦时期书籍非一人一时之作,其形成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传播的过程中,附益与增改是与之相伴随的。

正因为古籍在流传的过程中,有后学的附益,有传讹与伪造之本,致使古书在传播的过程中形态极为复杂,至刘向父子整理图书时,方整理成定本,流播于后世。可以说,先秦古书从最初的单篇别行,到最后的整理成书,其中经过了不断的修改、删削、附益、传讹与伪托的过程,古书在流传的过程中存在着一个不断地“层累”的过程,即“古书的层累化”,因此,余嘉锡在对先秦的古书体例进行系统的阐述之后,才提出了“以著作还先师,以附益还后学”的说法。这种观念被今日的一些学者所继承,如郑良树就说:“正惟古籍都有漫长的流传过程,正惟古籍都是有生命的机体,所以,我们就个别篇章的作成及流传时代及传播情况加以考订研究,才能将古籍的真情实况说得准确。因此,笔者认为这门学问应当正名为‘古籍时代学’,从事古籍这方面的研究则称作‘古籍时代考’。”[169]其实,这样的一种观念与顾颉刚在考辨古史时所提出“古史的层累化”,并在古史的研究中强调“以汉还汉,以周还周”的精神,是存在着可以沟通之处的。

胡适在倡导整理国故时期,便强调要扩充国学研究的领域,打破一切的门户之见,注意系统的整理,以“历史的眼光来整理一切”,“把一切狭陋的门户之见都扫空”。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说:“整理国故,必须以汉还汉,以魏晋还魏晋,以唐还唐,以宋还宋,以明还明,以清还清;以古文还古文家,以今文还今文家;以程朱还程朱,以陆王还陆王;……各还他一个本来面目,然后评判各代各家各人的义理的是非。”[170]

在古史辨运动中,罗根泽也屡屡提及“考年代与辨真伪不同:辨真伪,追求伪迹,摈斥不使厕于学术界,义主破坏;考年代,稽考作书时期,以还学术史上之时代价值,义主建设”[171] (《古史辨》第4册616页)。顾颉刚与罗根泽的看法有所不同。在顾颉刚看来,考年代与辨真伪并没有明显的区别界限,顾颉刚说:“所谓考年代,也就是辨去其伪托之时代而置之于其真时代中。考年代是目的,辨真伪是手段。”[172]梁启超在《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说:“总之,中国古籍,许多全是假的,有些一部分假,一部分真,有些年代弄错。研究中国学问,尤其是研究历史,先要考订资料,后再辨别时代,有了标准,功夫才不枉用,我所以把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作为一门功课讲,其用意在此。”[173]顾颉刚与梁启超的观点有一定相似性,梁启超强调先考辨史料的真伪,再辨别史料的年代,顾颉刚则强调“辨真伪是手段,考年代是目的”。对确定为伪的书籍,要考察书籍的作成年代问题,不应该只是停留在考辨古籍真伪的阶段。对于当时常有人所说的“顾颉刚们说这部书伪,那部书伪;照这说法,不知再有什么书可读”[174]的说法,顾颉刚辩护强调,古籍辨伪,绝不是等同于秦始皇的焚书,“这真是太不了解我们的旨趣,不得不辨一下”[175]。顾颉刚说,即使是伪书,但“至于这部书的价值,我们终究承认的。要是战国时人作的,它是战国政治思想史的材料。若是西汉时人作的,它便是西汉政治思想史的材料”[176]。顾颉刚举《周官》与《左传》辨伪为例,说道:“我们辟《周官》伪,只是辟去《周官》与《周公》的关系,要使后人不再沿传统之说而云周公作《周官》。……又如我们辟《左传》伪,也只要辟去《左传》与孔子的关系,要后人不再说‘左丘明与孔子俱乘传如周,观百二十国宝书’,以及‘孔子作《春秋》,丘明为之《传》’等话。至于他的历史价值,文学价值,我们何尝不承认。堪笑一般人以为我们用了刘逢禄、康有为的话而辨《左传》,就称我们为今文学家。不知我们对于春秋时的历史,信《左传》的程度乃远过于信《公羊传》。我们所摒弃的,不过‘君子曰’及许多勉强涂附上去的释经之语,媚刘氏之语,证《世经》之语而已。而且所谓摈斥云者,只摈斥之于原本的《左传》(《国语》),并不摈斥之于改本的《左传》(西汉末以来的流传本)。”[177]

对于自己的这种方法,顾颉刚强调:“这原是以汉还汉,以周还周的办法,有何不可。我们所以有破坏,正因求建设。破坏与建设,只是一事的两面,不是根本的歧异。”[178]

余嘉锡强调先秦古书多非成于一人之手,书可以认为不是伪书。但由于书籍在流传的过程中,随时存在着后人的增删、附益等,实际是存在着一个“层累化”的过程的。因此,即是余嘉锡也承认,从古书流传的角度判定古书为真,非伪书,但不能等同于其所记载之事为真史事。在古书辨伪中,顾颉刚等疑古派学者有时存在将古书的成书年代拉后的问题,在这点上遭到了余嘉锡的批评,但顾颉刚从史学家的眼光,从史实的角度强调书中史事记载之不真实,强调古史的层累,在这一点上,与余嘉锡其实并不存在绝然冲突。疑古学派认为伪的文献,余嘉锡认为不能称之为伪,只是造作古事,只是后人附益或者依托。但从历史史事研究的角度来看,古书伪不伪或者是否依托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古书中所记载的史事是否真实可靠。从这个角度来看,余嘉锡与疑古学派之间则没有了分歧,二者的观点是统一的。即使不以“真”“伪”来判定古书文本本身,但古书中所记载的事实不能轻易信为真,却是不可争议的事实。本节开篇所引张京华之文说:“既然传统辨伪学所据以判别‘真’‘伪’的标准多不能成立,那么就从方法上否定了古史辨派的疑古工作;既然古书难以用‘真’‘伪’作出判断,那么也就在整体上否定了疑古派的学术方向。”[179]从笔者论证的角度来看,张京华的这种观点,是根本不能成立的,余嘉锡的论断并不能否定疑古派的学术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