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锡的考据学方法

三、余嘉锡的考据学方法

史料比勘法是余嘉锡在考辨之时,深刻认识到清儒考据中存在的弱点。因此,余嘉锡一方面对诸如钱大昕、赵翼、王鸣盛、戴震、孙星衍等考据名家的错误加以批评,同时,在自己的考据研究中,尽量避免了清儒治学中的不足,在方法上较清儒具有更多的严谨性与科学性。今以《四库提要辨证》为中心,总结余嘉锡的考据学方法如下。

(一)史料比勘法

史料比勘法是对同一问题的不同史料记载直接比勘,比较分析其异同后作论断。如《总目》云《北史》自宋以后,仅《麦铁杖传》有阙文,《荀济传》脱去数行,其余皆卷帙整齐。余嘉锡取元大德本、殿本、南监本等《北史》与《隋书》《通志》互校,云:“元大德本《北史·麦铁杖传》于‘惜其勇捷,诫而释之’之下,‘陈亡后,徙居清流县’之上有空格五,故殿本《北史》乃于‘诫而释之’下注云‘阙五字’。考南监本并无空格,亦无此注,《隋书》及《通志》卷一百六十四《麦铁杖传》亦皆不空阙。则《北史》此传是否果有阙文,抑刻本之误,莫能明也。”[68]又《总目》认为《拾遗录》作者为明代胡爌,并认为“是书杂考训诂,分为六类,援引采辑,颇有根据”[69]。余嘉锡通过将该书与王应麟《困学纪闻》细相比勘,断其为剿袭之书,言该书“实即取《困学纪闻》卷七之下半卷,及卷八卷十九之文,重录一过,惟将评文改为俪考耳。无所考证,亦无所增补。……全书中其所自著之笔墨如是而已,其他偶有一二字不同,或删落一二句,均无关宏旨。间于年号人名上加一宋字,别号上冠以姓氏,欲以掩其剽窃之迹,然未及增加者尚十之七八”[70]。

(二)广征博引,史料钩沉法

考据贵博览群书,将历代各种典籍中的有关材料梳理排列,论证方可有根有据,使人信服。对《总目》考据不完备之处,余嘉锡提出批评。如《东观汉记》提要,余嘉锡云:“《提要》此篇所举《汉记》撰人姓名,仅以《史通·正史篇》为主,并《后汉书》及《史通》他篇亦检阅未周,故不能完备。”[71]

《洛阳伽蓝记》提要考杨衒之生平不详。余嘉锡于《广弘明集》《续高僧传》《法苑珠林》《景德传灯录》诸书,广泛征引,考杨衒之生平甚详。[72]又比如《论衡》提要依据王充之《自纪》,认为“原书实百余篇,此本目录八十五篇,已非其旧矣”[73]。余嘉锡引《艺文类聚》卷五十八、《后汉书》王充本传,皆言《论衡》八十五篇,又考《抱朴子·喻蔽篇》亦言《论衡》八十余篇。又今本《论衡》三十卷,《两唐志》亦皆作三十卷,“是其完书具存,今本篇数与本传合,卷数与《唐志》合,固当是相传旧本”。而《总目》所据之王充《自纪》,实则“乃统叙平生之著述,不独为《论衡》而作”[74]。

(三)寻史源作论断

所谓史源学,“就是一门寻考史料来源的学问”。依史源学断考据,“通过考寻前人著述所依据的史料来源出处,来考察其根据是否正确,引证是否充分,叙述有无错误,判断是否正确,从而对这部著作的史料价值和使用价值作出正确的评价”[75]。对史料文献追根溯源,可以使考据更具有说服力。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中,也运用了寻史源进行考据的方法。

如《契丹国志》提要云叶隆礼为“淳祐七年进士”,又云该书为“奉宋孝宗敕所撰”。余嘉锡遍检群籍,知“淳祐七年进士”之说源自厉鹗《宋诗纪事》卷六十六转引的《至元嘉禾志》中叶隆礼《烟雨楼诗》小传。“奉宋孝宗敕所撰”之语则出自《契丹国志》叶隆礼进书表,末题淳熙七年三月日。但淳祐为理宗年号,淳熙为孝宗年号,“由淳祐七年上数至淳熙七年,凡六十八年。使此书果为淳祐进士叶隆礼者所撰,安有释褐登朝,回翔馆阁,又历六十余载,年将大耋,方登进士第之理乎?”[76]余嘉锡通过追寻史源,断《提要》所用材料自相矛盾。《名臣言行录》提要云不当列王安石于名臣。余嘉锡考《总目》观点之源,实是“阴用杨慎之说”,而杨慎之说早已“为胡应麟之所驳也”[77]。又如,王安石《虔州学记》有“虔州江南,地最旷,大山长谷,荒翳险阻”[78]之语,《明一统志》引作“地最旷大,山长谷荒”,句读不通,顾炎武于《日知录》中讥讽《明一统志》“真可为千载笑端矣”。[79]余嘉锡遍考群籍,知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三十二《赣州风俗形胜》条下引王安石《虔州学记》作“虔于江南,地最旷大,山长谷荒,交广闽越,道所出入”[80],又祝穆《方舆胜览》卷二十《赣州风俗》条下亦摘“山长谷荒”四字为标题。余氏云:“则句读之误,始于王象之,而祝穆因之,《明一统志》又因之,惟失在不覆检原书耳。”余嘉锡通过追寻《明一统志》材料出处之源,知句读不通实源自王象之,《明一统志》只是因循之误。[81]又如,《总目》言《法帖释文》作者刘次庄“字中叟,长沙人,崇宁中,尝官御史”[82]。余嘉锡考《书史会要》卷六有:“刘次庄字中叟,崇宁中为御史。”[83]余嘉锡云:“《提要》之说,盖出于此,然其说实不可据。今《长编》自元符三年二月以后虽已散佚不传,然李埴《十朝纲要》卷十五载徽宗朝御史一百五十六人姓名,并无刘次庄,可为明证,《提要》误矣。”[84]

(四)据称谓进行考订

许多用语和称谓都具有强烈的时间性或特殊性,这些材料,都可以用作历史考证。如宋人言《北齐书·文襄纪》为取《北史》及《后魏书》《梁书》杂集成篇,非李百药本书。余嘉锡认为“此篇自首至‘可复前大将军,余如故’,皆与《北史》一字不异。自此以下,则实李百药原文,盖录自《高氏小史》也”[85]。断定其录自《高氏小史》的证据便是书中对于高澄的称谓。余嘉锡云:“凡后人采南北史(《南史》《北史》)及《高氏小史》以补南北七史者,往往各录原文,不能一律修改。故一卷之中,称谓互异。《北史》于高澄例称文襄,《魏书》则称齐文襄王,《梁书》或称谥,或称名。今此纪后半,凡叙事处皆称之为‘王’,明是录自《高氏小史》也。”[86]

但余嘉锡也认识到以称谓断考据有严重局限,若史料文献来源问题不清楚,断不可轻易以称谓断考据。如《东南纪闻》不著撰人姓名,该书中“于宋之诸帝称陵名,称庙号,往往多内词,”《总目》因此断定此书“殆江左遗民所追记欤”[87],《总目》根据称谓断考据,认为此书是宋遗民入元后的作品。但傅以礼在《华延年室题跋》中,对《东南纪闻》的史料寻求史源,发现其八十四则记事中,“袭写他书旧文者,至一十六条之多,则己所撰述者更寥寥无几”[88]。余嘉锡在傅以礼的基础上,进一步对《东南纪闻》搜求史源,“覆检原书而得之,合之傅氏所举,已得三十六条。将及全书之半。其余目所习见,而忘其出处者,尚颇有之。然则此书,恐是纯由各家说部内缀缉而成,殆无一条为其所自撰”[89]。对于书中对宋朝诸帝称庙号,“不过沿袭旧文,未必是编者不忘本朝,故作内词也”[90]。

(五)据避讳进行考订

避讳是我国古代社会特有的文化现象,南宋时洪迈、王应麟等学者即已运用避讳知识进行考据工作,钱大昕更是从史籍的避讳现象出发,于考证多有发现。《总目》也运用避讳知识以考据,但对古代的避讳现象缺少深透了解,出现多处误考,为余嘉锡所纠正。如《荀子》提要认为荀子“汉人或称曰孙卿,则以宣帝讳询,避嫌名”[91]。余嘉锡指出,汉时尚不讳嫌名,荀之为孙,语音之转也。[92]又《易林》作者原题汉焦延寿。牟庭相则断为汉崔篆。刘毓崧认为“崔篆《易林》作于光武建武初年,而《易林》不避秀字,断不出自篆手”[93]。刘氏以《易林》不避“秀”字断为非崔篆之书,余嘉锡对此给予反驳:“不知汉人著书,往往临文不讳。《易林》于汉诸帝名皆不讳,何必独讳光武?据此一字以断必不出于篆,实非确证。”[94]余嘉锡以正确的避讳知识驳斥了《总目》等对以避讳考据史实的滥用。

(六)运用书籍义例进行考据

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云:“古人著书,简而有法,好学深思之士,当寻其义例所在,不可轻下雌黄。”[95]江藩云:“凡一书必有本书之大例,有句例,有字例;……学者欲读其书,宜先知其例;书例既明,则其义可依类而得矣。”[96]余嘉锡以义例断考据,如魏收《魏书》之《太宗纪》为魏澹书,宋代刘恕等已经考之甚明。余嘉锡从史书之书法义例出发来考据,又得两证据。其一,“魏收著书,务为魏讳国恶”[97]。而今本《魏书·太宗纪》“无所讳饰,则非魏收书也”[98]。“魏澹矫收之失,始分明直书。李延寿《北史》据收为本,而亦参用澹事,加之笔削。今《太宗纪》既与魏收书及《北史》皆不同,明是取之魏澹,其证一也。”[99]其二,“魏收以东晋为僭晋,宋、齐、梁为岛夷,为之作传,列于刘聪、李雄等之间,统斥之为僭伪。故其作帝纪,于南朝及十六国之君,皆直斥其名。凡聘使之来,皆书‘遣使来贡’”[100]。但今本《太宗纪》却与此义例不合。余嘉锡认为,“盖魏澹于隋文帝开皇初奉诏修史,隋承周统,既以北魏为正,自不得不以南朝为伪。至于苻、姚辈,本出夷狄,割据中原,国势强盛,与魏、周约略相等。且已国亡身死,与隋了不相关,遂尔稍从假借,以敌国交聘为文。与魏收时天下三分,齐、周对峙,情势迥不相侔,故书法因之而异。是今本《太宗纪》之出于魏澹,其证二也。”[101]

(七)运用目录学进行考据

目录学具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功用,“此其功用固发生于目录学之本身,而利被遂及于学者”[102]。

《文献通考》只载唐代马缟《中华古今注》而无晋代崔豹《古今注》。《总目》据《通考》所言,认为崔豹之书久亡,马缟之书晚出,后人摭缟书中魏以前事,赝为豹作。余嘉锡遍考目录学书籍,云:“此书(《古今注》)著录于《隋志》《新唐志》《宋志》杂家类者皆三卷,惟《旧唐志》独作五卷,《新唐志》又于仪注类别出崔豹《古今注》一卷,《崇文总目》杂家类有《古今注》三卷,尤袤《遂初堂书目》仪注类亦有崔豹《古今注》。”[103]又周南《山房集》、赵希弁《读书附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皆载有崔豹《古今注》。“是则崔豹之书,历隋唐以至南宋,并见著录,班班可考,《提要》所谓豹书久亡者,亡于何时耶?”[104]以目录书著录之有无,断定书籍的存亡与真伪,目录之学,为用甚广。

(八)运用版本知识进行考据

考订古书古事,须求善本为依据。《平寇志》旧本题管葛山人撰,序文中题龙湫山人李确著。李文田跋彭孙贻《客舍纪闻》曰:“余家有《平寇志》十二卷抄本,题管葛山人彭孙贻著。”[105]余嘉锡据此认为:“李氏藏明人书极富,尤熟于明末史事,据其家藏本所题如此,则此书为彭孙贻所著无疑。”[106]

另外,通过同一书籍不同版本之间的比较,也可以断定是非。如《通考》引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言《荆楚岁时记》为四卷,《总目》引《读书志》认为必无四卷,断定“《通考》为传写之讹”[107]。然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有袁本、衢本之别,余嘉锡以两本记载比较发现袁本《读书志》虽作一卷,然衢本则作四卷,“《通考》凡引晁氏说,皆用衢本,故亦作四卷,非传写之讹”[108]。《总目》于此失之不考。

(九)疑以存疑,论而不断

有些历史问题,仅凭现有材料或逻辑推理,皆难以断定是非,不妨疑以存疑,多说共存,以待新材料的发现或新方法的应用后再加以解决。《元经》,旧本题隋王通撰,宋阮逸注。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陈师道《后山谈丛》、何薳《春渚纪闻》、邵博《闻见后录》等皆疑今本出于阮逸伪作,《提要》亦承此说。然皮锡瑞《师伏堂笔记》引《宋史》太祖建隆三年张昭奏议有“臣等窃以刘向之论《洪范》,王通之作《元经》”[109]语,证王通《元经》宋初已有其书,不得谓阮逸伪作。余嘉锡言皮氏所引《宋史》张昭之语乃“大抵文人用典,例难征实,恐不可以是驳晁、陈”[110]。但“惟其说亦言之成理,足备考证,故录存之”[111]。又比如,关于《千金要方》作者孙思邈之生年,《总目》断为隋开皇辛丑,并认为孙思邈生于后周,隐居不仕之说为史误。余嘉锡详考卢照邻《病梨树赋》序、《旧唐书·方技传》、《太平广记》、《册府元龟》以及《周书》《北史》等,认为“思邈究生于何时,卢照邻且不敢质言之,后人亦惟有付之存疑,无庸考辨矣”[112]。

余嘉锡对《总目》未能“疑以传疑”之处,提出批评。《麟角集》提要考该书作者唐代王棨生平,云王棨“黄巢乱后,不知所终”[113]。《总目》之言实引用唐黄璞所撰《王郎中传》,但《王郎中传》言“(王棨)既遇离乱,不知所之,或云归终于乡里焉”[114]。《总目》所引,原本于此,“然删其末句,则非传疑之义也”[115]。

(十)以金石证史

金石之学盛于宋,欧阳修即已开启金石证史,清代朱彝尊、钱大昕等皆是运用金石证史的名家。以金石文字与纸上材料相校勘,相互补订,于史有益。《四库提要辨证》也运用金石材料,仅举两例。《鲍氏战国策》提要只言鲍彪官尚书郎,而不知其隶何曹司。余嘉锡引《金石萃编》卷一百四十九有宋人所书《四十二章京碑》,“彪之仕履,于此可见”[116]。又《东家杂记》提要云孔子娶亓官氏,余嘉锡引汉韩敕《修孔庙礼器碑》、翁方纲《两汉金石记》皆为“并官氏”,“今《提要》做亓官,则《四库》所收《东家杂记》,亦明刻误本也”[117]。

(十一)本证法

考据有时未必一定要旁征博引,以本书内容即可断本书存在之问题。《总目》云《齐民要术》今本句下之注非贾思勰自注,而依李焘《孙氏齐民要术音义解释序》断为南宋初年运使秘丞孙氏注。然《齐民要术》卷五《种竹》篇首注云:“中国所生不过淡苦二种,其名目奇异者,列之于后条也。”卷十《五馨果蓏菜茹非中国物产者》篇首注云:“聊以存其名目,记其怪异耳。爰及山泽草木任食非人力所种者,悉附于此。”余嘉锡案:“此乃思勰著书发凡起例之语,明篇首注解,皆思勰自注也。”又《齐民要术》卷二《种芋》篇注云:“芋可以救饥馑,度凶年,今中国多不以此为意。”卷三《种兰香》篇注云:“兰香,罗勒也。中国为石勒讳,故改,今人因以名焉。”余嘉锡案:“他篇注中亦多言中国者,盖思勰北人,故自名其国为中国,以别于南朝岛夷也。若宋人无缘作此语矣。且南宋之人,岂犹为石勒避讳乎?”[118]余嘉锡以《齐民要术》注中的义例以及避讳断注之作者。

又如《肘后备急方》提要云:“此本为明嘉靖中襄阳知府吕容所刊,始并列葛、陶、杨三序于卷首。[119]书中凡杨氏所增,皆别题‘附方’二字,列之于后,而葛陶二家之方,则不加分析,无可辨别。”对于《总目》所谓葛陶二家之方无可辨别的说法,余嘉锡即以该书之内容进行了反驳。如该书卷一《卒救中恶死方》第一云:“后吹耳条中,葛尝言此云吹鼻,故别为一法。”又云:“寻此传出世在葛后二十许年,无容知见,当是此法,久已在世。”又《治尸注鬼注方》第七云:“尸注鬼注病者,葛云即是五尸之中尸注,又挟诸鬼邪为害也。”此皆明出于陶弘景之手。又卷四《治卒胃反呕啘方》以及五六七八各卷,皆有葛氏方云云。“《提要》乃谓二家之方,无可辨别,盖仅粗加翻阅,于本书未尝卒读也。”[120]

(十二)以推理断正误

推理考证法即在缺乏直接材料来源作为证据的条件下,考据者运用间接材料依常理直接推证来得出结论。如《黄石公三略》提要云:“相传其源出于太公,圯上老人以一编书授张良者,即此。……今虽多亡佚,然大抵出于附会。是书文义不古,当亦后人所依托。”《总目》据该书之文义而断为伪书。余嘉锡则依据《史记·留侯世家》推理,来断定伪书。《史记·留侯世家》云:“父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旦日,观其书,乃《太公兵法》也。”余嘉锡断定:“使张良果有受书之事,则其书当即在《太公兵法》八十五篇之中。盖良既亲受之于老父,知其为太公书,则其后与韩信序次兵法,定著为三十五家,自当次入太公一家之内,不应别有所谓《黄石公记》与《三略》也。使良并无其事也,则即因《太公兵法》而附会,盖流俗人震于留侯之筹策如神,因转相传言,以为是尝受太公之书于下邳神人云尔,尤不当别有此书也。此其出于伪作,可据《史记》一言而决,何必更较量其文义耶?”[121]

又如《尔雅注疏》提要云:“《七录》载犍为文学《尔雅注》三卷,陆德明《经典释文》以为汉武帝时人。”关于犍为文学《尔雅注》者,陆德明《释文·叙录》称:“一云犍为郡文学卒史臣舍人,汉武帝时待诏。”余嘉锡认为:“今考舍人自是汉臣之名,汉人进书称臣,例不自记其姓,故往往名存而姓不可考。惟其时代则必在汉武以后。何以知之?”余嘉锡提出四点原因,推理论证舍人非汉武帝时代之人。第一,“盖汉代《尔雅》一书之传习,孝平以前犹未显著,至平帝元始四年,始令天下通《尔雅》者诣公车。”第二,“及乎东汉光武,游于灵台,以窦攸独能有鼮鼠之辨,故诏群臣子弟从攸受《尔雅》,足证东汉之初,习之者尚尠。”第三,“若舍人果为武帝时人,而有《尔雅注》,刘歆《七略》必著于目矣。然《汉志》不载其书,是舍人非汉武帝时人也。”第四,“且观陆氏《释文》及唐人《五经正义》与宋《御览》刑昺《尔雅疏》所引舍人注,已杂有类似《白虎通》之训诂,……此皆哀、平之世,谶纬既兴以后,所用说经解字之法,其与《白虎通》《释名》何异?舍人之注《尔雅》,既以此法训说字义,则舍人盖生于后汉之世矣。”[122]

(十三)以类比辅考据

所谓类比,就是根据两个对象在某些属性上的相同或相似,而做出他们在其他属性上也相同或相似的推理。《魏书》提要云:“陈振孙《书录解题》引《中兴书目》,谓收书(注:魏收《魏书》)缺《太宗纪》,以魏澹书补之;志缺《天象》二卷,以张太素书补之;又谓澹、太素之书既亡,惟此纪、志独存。不知何据。”余嘉锡认为:“至于澹及太素之书既亡,而此纪、志独存,具见于《崇文总目》。其所以能独存者,正因魏收书缺《太宗纪》及《天象志》二卷,后人取以补亡之故。然犹有单行未录入收书之本,故《总目》别著于录。犹之范晔《后汉书》无志,后人取刘昭所注《续志》以补之,于是昭注纪、传亡,而志独存,然仍自单行。至孙奭始合之于范书。以彼例此,情事正同。”[123]余嘉锡举范晔《后汉书》与刘昭《续志》之关系来类比魏收《魏书》与魏澹书之关系,可谓“以彼例此,情事正同”。

但以类比方法断考据,只是一种主观的不充分推理。《总目》亦多用类比之法,其中不乏失误之处。如《疑耀》一书,旧本题李贽撰,实则明张萱撰。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疑为萱自纂,而嫁名于贽”,《总目》执王士祯之说,认为“盖以万历中贽名最盛,托贽以行”,又进而举叶不夜撰书伪托李贽之例类比,以加强说服力,“相传坊间所刻贽《四书第一评》《第二评》,皆叶不夜所伪撰,知当时常有是事也”。实际《总目》此处的类比不成立,余嘉锡引张萱自撰之《疑耀新序》断此书为张萱所著,而当时人伪撰萱序并托此书为李贽所作,并非是张萱自撰而主动嫁名于李贽。“然王氏(王士祯)谓萱自著而嫁名于贽,《提要》又拟之于叶不夜之伪撰《四书评》,似萱欲假借贽之盛名以行其书者,皆非也。”[124]可以看出,类比方法只能是一种形象化的辅证,而不是绝对征实可靠的逻辑性论证。类比方法的运用,必须有赖于更可靠的其他考证方法作为前提,否则类比的作用往往会适得其反。

(十四)归纳演绎的逻辑论证法

所谓归纳演绎的方法,即把相关的同类型历史材料搜集排比,从中归纳出一般性的、具有普遍特征的结论,再由此结论作为出发点来考证解决相关的问题。归纳演绎的逻辑论证法是人类认识事物的科学思维方式,也是史学工作者应该具备的逻辑思辨能力。余嘉锡也自觉地将该方法运用于其《四库提要辨证》的考辨之中。《管子》提要认为该书大抵后人附会,多于仲之本书。余嘉锡通过对先秦古籍如《尚书》《诗》《周礼》《仪礼》《易》等成书过程的考证,归纳得出“古书不题撰人”的结论。“盖古人著书,不自署姓名,惟师师相传,知其学出于某氏,遂书以题之,其或时代过久,或学未名家,则传者失其姓名矣。即其称为某氏者,或出自其人手著,或门弟子始著竹帛,或后师有所附益,但能不失家法,即为某氏之学。”[125]依此理论,余氏认为《管子》一书实为管氏学者之言,而并非一定是管仲之言,驳斥《总目》的《管子》为后人附会说,认为“《提要》之于周秦诸子,往往好以后世之见议论古人,其言似是而实非”[126]。余嘉锡通过诸多先秦书籍的个别,归纳出周秦“古书不题撰人”的通则,再由此通则来判断《管子》一书为管氏学派之著作,而非必管仲一人所撰。

(十五)据履历以断订

考证与人物行事有关问题时,常用此法。如《东南纪闻》提要云:“又汪勃调官一事,称张浚、韩世忠迎合秦桧。浚之心术不可知,世忠当万万不至此,恐未免传闻失真。”《东南纪闻》原文云:“汪勃,歙人也,仕州县,年逾六十,犹未调,官满趋朝,试干秦桧,求一近阙。秦问其已改官乎,曰:‘未也。’‘有举者几人?’曰:‘三人耳。’于是遣人导之往谒张、韩。时二公皆以前执政奉朝请,闻有秦命,倒屣出迎,执礼甚至。勃得改秩,秦后擢寘台省。”《总目》认为汪勃往谒之张、韩为张浚与韩世忠,余嘉锡考辨汪、张、韩之仕履后认为张为张俊而非张浚。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绍兴十三年三月丙辰,左宣教郎汪勃为太常寺主簿,其自州县改京秩,实始于此。“韩世忠先于十一年十月癸巳,自枢密使罢为醴泉观使奉朝请,与是书所谓前执政者合。若张浚虽亦以十一年十一月辛酉自知福州罢为万寿观使,然既免其奉朝请,且是前宰相,非前执政也。况浚自罢福州后,即奉母寓长沙,其后屡经转徙,直至绍兴之末,未尝入国门。桧何从遣人导勃往谒,浚亦何从倒屣迎之乎?”既然“张”者非张浚,余嘉锡又通过考张俊之仕履,从而断定此人实为张俊。“俊于十二年十一月癸巳,自枢密使罢为醴泉观使奉朝请,进封清河郡王。俊故附秦桧同主和议者,是时又新进封,宜其奉令惟谨。”《总目》不考人物仕履,误以张俊为张浚。[127]

(十六)歧说择优法

对同一问题的认识,往往众说纷纭,可以从中选出最为可靠的说法。所谓最为可靠,汪受宽师认为大体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对诸说法本身从史料学上检验,看哪一种更早,更直接。二是对说法从典制、文化、习俗等诸方面检验,看哪一种更符合实际。此种方法,《四库提要辨证》亦有所应用。如《月令》之书,或云周公作,或云吕不韦作,从汉代开始便没有定论。《总目》认为该书是“不韦采集旧文,或传益以秦制欤”。余嘉锡认为:“后儒纷纷论辨,各是其事,其说亦无以相胜。《提要》谓为不韦采集旧文,而传益以秦制,较为持平,未始非解纷之道。”[128]

(十七)以众说驳孤证

《总目》云《蚕书》作者为宋代秦观之子秦湛,《总目》此说源自《宋史·艺文志·农家类》,而《宋史·艺文志》之说本于《馆阁书目》。然王应麟《困学纪闻》、陈振孙《书录解题》皆云秦观撰《蚕书》,见于秦少游《淮海集》。该书宋汪纲刻本亦题作秦观,孙img《蚕书跋》也直指为秦淮海。“则《馆阁书目》之作秦处度(秦湛)者,……不足为据。……此书之不出于湛,居然可知。”[129]又《总目》因循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之言,怀疑《隆平集》非曾巩所作。余嘉锡考吴曾《能改斋漫录》、李焘《续通鉴长编》、李心传《旧闻证误》皆曾引《隆平集》,并称为曾巩所作。余氏道:“吴曾号为博洽,有宋一代史学之精,自司马光外,无如二李者,而其于此集均信为曾巩所作,未尝稍疑其伪。焘于考证最密,如王禹偁《建隆遗事》,虽屡引之,而屡言其伪托。使此集稍有可疑,焘岂得独无异词?心传著书,专证人之误,纤悉必举,又岂肯援用伪书、贻人口实邪?《提要》独执晁公武之单辞,便毅然断为依托。公武之学,既不博于吴曾,尤不及二李,未必能别黑白而定是非。”[130]

(十八)各种方法的综合运用

余嘉锡在考辨《总目》过程中,往往是多种考据方法同时使用,有时一种方法并不足以去解决问题,多方法、多角度去考证,结论才会更有说服力。

如《黄帝素问》提要云:“《汉书·艺文志》载《黄帝内经》十八篇,无《素问》之名,后汉张机《伤寒论》引之,始称《素问》。晋皇甫谧《甲乙经序》称《针经》九卷,《素问》九卷,皆为《内经》,与《汉志》十八篇之数合,则《素问》之名起于汉、晋间矣,故《隋志·经籍志》始著录焉。”针对《总目》所言《素问》之名起于汉、晋间的说法,余嘉锡使用推理、类比、归纳演绎等多种方法,进行驳斥。

余嘉锡运用推理,提出反驳。总结如下:第一,“秦、汉古书,亡者多矣,仅存于今者,不过千百中之十一,而又书缺简脱,鲜有完篇,凡今人所言某事始见于某书者,特就今日仅存之书言之耳,安知不早见于亡书之中乎?以此论古,最不可据。即以医书言之,……安所得两汉以上之书而徧检之,而知其无《素问》之名乎?”第二,“使《内经》本不名《素问》,而张机忽为之杜撰此名,汉人笃实之风,恐不如此。”第三,“《内经》十八卷,其九卷名《素问》,其余九卷则本无书名,故张仲景、王叔和引后九卷之文无以名之,直名之曰《九卷》。然则《素问》之名,其必出于仲景之前亦明矣。”

余嘉锡又以《战国策》《新语》之例为类比。第一,“如《战国策》三十三篇,初非一书,其本号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而刘向名之曰《战国策》。使《短长》诸书今日尚存,固不可曰《汉书·艺文志》只有《战国策》三十三篇,无‘短长’之名,必起于汉、晋以后也。”第二,“此如陆贾著《新语》十二篇,刘向校书之时又得贾平生论述十一篇,合而编之,为《陆贾二十三篇》,不复用《新语》之名,正同一例。今既不得以《新语》之名为后起,则亦安见《素问》之名必起于汉、晋以后也乎?”

余嘉锡亦运用演绎之法。“《提要》不过因《汉志》只有《内经》十八卷并不名《素问》,故谓其名当起于刘、班以后,不知向、歆校书,合中外之本以相补,除重复定著为若干篇,著之《七略》《别录》,其篇卷之多寡,次序之先后,皆出重定,已与通行之本不同,故不可以原书之名名之。”[131]余嘉锡运用刘向、歆父子校书之法,演绎证明《黄帝内经》出于重订,篇卷之多寡,次序之先后,已于通行本不同,故不可以原书之名名之,恰推断原书当名为《素问》。

通过多种方法的运用,余嘉锡驳斥《总目》所言《素问》之名起于汉、晋间的说法,其立说深为可信。

余嘉锡考据研究中所运用的方法,可以说在清代学者的考据研究中皆有所体现,这些方法在清代大体上都已经成熟并被当时的学者所熟练掌握。同时,余嘉锡摒弃了清儒研究中的不足,实现了对清儒的超越,使自己的考据更有科学性与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