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识湘籍学者杨树达
杨树达(1885—1956),字遇夫,号积微,湖南长沙人,近代语言文字学家。杨树达治学也继承了清代考据学传统。1902年,余嘉锡与杨树达伯兄杨树谷同举光绪壬寅科湖南乡试,且皆拜师于柯劭忞。1927年,杨树达于《甲寅周刊》阅读到余嘉锡所作之《陆贾新语提要辨证》,知余氏长于考证之学。1929年6月28日,杨伯峻偕余逊拜访杨树达,杨树达问知余逊为余嘉锡之子,知其父长于考证,便以所著《老子古义》交余逊代赠余嘉锡。[59] 7月3日,余嘉锡拜访杨树达,两人久谈,杨树达记载:“余知季豫之名久矣,今日始相见也。余来京后,交友求益之意颇殷,而湘人居京者,无一真读书人。得季豫可弥此缺憾矣。”[60]湘人居京学者颇多,而杨树达独以余嘉锡为同道,在于二者皆为居京湘人中治朴学者。清代以来,湖南学者多治宋学,“乾嘉之际,汉学之盛如日中天,湘士无闻焉。”[61]咸同以后,湖南学者习汉学者渐多,但魏源、王闿运、皮锡瑞等人的成就主要还在今文经学方面。钱基博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称:“五十年来,学风之变,其机发自湘之王闿运;由湘而蜀(廖平),由蜀而粤(康有为、梁启超),而皖(胡适、陈独秀),以汇合于蜀(吴虞),其所由来者渐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62]故自清以来,湖南学风由宋学而今文经学,治朴学者甚少。民国学人对湘中学者亦多有如此印象,如1935年12月杨树达与余嘉锡拜访浙人张孟劬,张氏对余、杨考据训诂之学颇多称赞,云“湘中学者自为风气。魏默深不免芜杂,王益吾未能尽除乡气。两君造诣之美,不类湘学”[63]。对于张孟劬如此评价,杨树达明显不满,其记中写道:“孟劬,浙人。意盖谓余二人为江浙人之学也。余不足论也,季豫目录学之精博,江浙士何尝有之乎?”[64]正因杨树达亦以考据训诂为治学根本,称今文家学者“无一真读书人”,不将其引以为类,结识余嘉锡,使杨树达在北京找到一位同治朴学的同乡,颇可补憾。此后,两人往来频繁,互为切磋,相得甚欢,关系较为密切。杨氏所作文字训诂及考订金石刻辞之文,每一篇成,辄持之以示余嘉锡,余氏“伸纸疾读,往往拍案叫绝”[65]。杨氏著《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则请余嘉锡为之作序。而余嘉锡亦以所著《四库提要辨证》稿本与《目录学讲义》见示,杨树达则誉之为“透辟精审,其专门之业也”[66]。汉西乡侯兄残碑,杨树达曾为之跋,徐行可藏有此碑精拓本,嘱余嘉锡录杨树达跋于卷末,余嘉锡因此并作《汉池阳令张君残碑跋》[67],并以之示杨树达,杨氏称赞该文“考证精审,于是此碑无复义矣”[68]。余嘉锡认为《北史·隋炀帝纪》已经亡佚,今本《炀帝纪》则是抄自《隋书》。杨树达则云:“世传马总《通历》沿用《南史》《北史》,《炀帝纪》与今本称谓不同,乃《北史》原文也。季豫校勘之精审如此。”[69]沈兼士曾有意延请杨树达执教辅仁大学,还需要托付余嘉锡邀请。据《积微翁回忆录》记载,杨、余两人交往密切,杨树达居北京期间,两人时常拜访董作宾、柯劭忞、傅增湘、张尔田、章太炎等学界名流,问学切磋。
1937年5月,杨树达因父亲病重,向清华大学请假南归。七七事变之后,华北很快被日本占领,杨树达便没有北返,而是选择了受聘湖南大学。不久之后,平津各高校纷纷内迁、南迁,余嘉锡则坚守辅仁。从此,余、杨之间处于长期的南北隔绝状态,未能相见,只能靠书信维持往来。当时留守北平的学者欲知杨树达的消息,往往询问余嘉锡,而杨树达也是通过与余嘉锡的通信得知北平诸友状况。如1937年12月7日杨树达日记中记载:“得余季豫书……言吴检斋已离平。高阆仙恐见汙,闭门不出。张孟劬已迁入城居。”[70] 1938年3月14记载:“得余季豫书告,张孟劬近得胃疾,与渠书问余近状。高阆仙足疾已愈。孙蜀丞近益收敛。际兹危局,伏处故乡。故友关怀,只赠感喟。”[71] 1938年9月21日载:“得余季豫书,云:张孟劬养病,足不下楼。不相见者已年余。沈兼士于外事一切不问。高阆仙闭门养疾,并授课事亦不肯任。僻处荒乡,闻故友近状,为之一慰。”[72] 1939年6月11日载:“得余季豫书,知北平诸友近状。”1940年7月20日载:“余季豫来书言,胡绥之年八十二矣,尚在。罗叔言近日已死。在平诸友近况如故。”1941年8月4日载:“得余季豫书,言吴检斋因疑畏抱病死,非为日寇所戕。并云其不肖子斥卖其遗产殆尽,虽著述稿亦不免。检斋一生治学,结果如此,可为痛哭。”[73] 1943年3月5日载:“得余季豫北平书,言生事日艰,家人皆食稷粱,独季一人白粲耳。告沈兼士冥鸿他去,盖南行也。”
对留守的余嘉锡,时已南下的杨树达于诗词中也表达了挂念之情。杨树达《积微居诗文钞》现存怀余嘉锡诗两首,今录于下:
怀季豫北平
我思何所属?朴学武陵余。读破连楹简,镕成几卷书。
生还应有幸,老痩近何如?日饮成良计,袁丝小住吴。[74]
得季豫北平书喜赋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七日
思君不可见,一札亦开颜。况是烽烟急,幽居独闭关。
新篇何日达?故友几人残?忽忽年余事,开尊傍社坛。[75]
从1943年3月到1946年2月,由于战争阻隔,两人之间长期失去联系。直至1946年2月杨树达才“得余季豫书,告近年艰苦之状及胜利后北平教育界事,为之绝倒”[76]。此时陈垣托付余嘉锡致意杨树达,邀请杨氏北返任教辅仁大学,但杨树达已有留湘培养乡里后进的想法,故复书余嘉锡,辞去了陈垣的邀请。
1947年,中央研究院推举的院士候选人名单共150人,杨树达及余嘉锡皆列其中。但余嘉锡对自己是否能当选为院士并没有足够的把握。在致杨树达的信中,余嘉锡说:“陈援庵比此次名单为公车征士录,虽不中选,亦何幸而得为阎潜邱、全绍衣耶?”[77]并坚信杨树达定能当选:“明年院士之选兄必入谷,盖从各方衡量,略得端倪,非无据漫谈也。”[78] 1948年,两人皆当选为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余嘉锡致信杨树达,极其希望杨树达能参加8月的院士会议,并约定当联袂返湘。1948年9月,两人皆参加了中研院的院士大会,故交多年未见,多日相谈甚欢,会议过后,余嘉锡北返北平,杨树达南下长沙。南京离别之时,余嘉锡涕下如雨,恐二人不得再次相见。1954年,杨树达两次入京,皆因故未能拜会余嘉锡。1955年,听到余嘉锡去世的消息,杨树达悲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