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论历史文学
史学史研究中提到的历史文学,是指“真实历史的文字表述”[209],从史书编纂的角度看,历史文学也属于历史编纂学的一部分。中国史学向来具有重视文字表述的传统,史学批评家也将史家的文字表述能力作为评价史书的重要标准之一。刘知几就曾云:“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210]。叙事为工的主要体现就是史家的文字表述能力。《四库提要辨证》中虽然论历史文学之处不多,但从中仍可以发现余嘉锡追求笃实、实录的史笔标准。
(一)追求实录,反对浮华
史书也追求文字表述之美,但与文学作品不同,史书文字之美的首要标准是要真实地陈述事实,追求实录。余嘉锡追求史书要存实录的精神,在《四库提要辨证》中有所体现。如《新唐书》辨证云:“《(唐)六典》成于开元之末,书虽进奏,迄未行用,本非经常之典,证以前后史实,有合有不合。若诸志悉据以纪事,岂得谓之实录。”[211]又《魏书》辨证,余嘉锡云:“《孝静纪》末总叙帝之生平,于高澄之跋扈,高洋之篡弑,奋笔直书,无愧南、董……校其字句,全同《北史》,惟易高澄为文襄耳。魏收秽史,岂能实录。”[212]余嘉锡讥魏收《魏书》书法不实,不存实录,号为秽史。而《魏书·孝静帝纪》已亡佚,今所存者为后人补以《北史》及《高氏小史》等,余嘉锡则称赞其能“奋笔直书,无愧南董”。
《总目》批评《晋书》不求笃实,文章浮华,并将责任归咎于唐太宗。《总目》云:“考书中惟陆机、王羲之两传,其论皆称‘制曰’,盖出于太宗之御撰。夫典午一朝,政事之得失,人材之良楛,不知凡几,而九重掞藻,宣王言以彰特笔者,仅一工文之士衡,一善书之逸少,则全书宗旨,大概可知。其所褒贬,略实行而奖浮华;其所采择,忽正典而取小说。波靡不返,有自来矣。”[213]余嘉锡针对《总目》之言,引《大唐新语·著述篇》唐太宗谓房玄龄之语:“比见前后汉史(《汉书》《后汉书》)载扬雄《甘泉》《羽猎》,司马相如《子虚》《上林》,班固《两都赋》。此既文体浮华,无益劝诫,何暇书之史策。”余嘉锡因此论道:“然则太宗固深明史法,痛恶浮华。文如扬、马,犹将屏弃,何有于二陆、三张。《晋书》之不求笃实,自是史官之不才,安得归咎于太宗乎!”[214] 《总目》将《晋书》文体浮华归咎于唐太宗,余嘉锡则归咎于撰写《晋书》之史官缺乏史才,但余嘉锡与《总目》都反对史书撰述中的文体浮华现象,在这一点上二者的追求是一致的。余嘉锡对《晋书》文笔浮华的批评,与《史通》及《旧唐书·房玄龄传》大体一致。《史通》云:“大唐修《晋书》,作者皆当代词人,远弃史、班,近宗徐、庾。夫以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者矣。”[215] 《旧唐书》也言:“(修《晋书》)史官多是文咏之士,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又所评论,竞为绮艳,不求笃实,由是颇为学者所讥。”余氏论史以考据为主,同时也求经世致用,而文体浮华,无益劝诫,书之史策,犹将屏弃。
反对文体浮华,追求文字真实,余嘉锡也赞扬在史书表述中要存口语,从实录,这与刘知几的认识一脉相承。《史通》评《周书》曰:“今俗所行周史,是令狐德棻等所撰。其书文而不实,雅而无检,真迹甚寡,客气尤烦。……遂使周氏一代之史,多非实录。”[216]刘知几论史,谓史臣叙事、纪言,当具载俚词,存其口语,务从实录,不失本真,其评论《周书》,尤再三致意于此。《总目》则反驳刘知几曰:“文质因时,纪载从实,周代既文章尔雅,仿古制言,载笔者势不能易彼妍辞,改从俚语。”[217]余嘉锡则批评《总目》:“夫既曰‘文质因时’,则宇文言类互乡,辞多丑恶,质既如此,文之奚为?既曰‘纪载从实’,则《周书》博采古文,动遵经典,所载若斯,实于何有?……若谓牛弘之书,访古制言,德棻以弘书为本,不能擅自改易,则知几固尝言之矣。……然则德棻苟志存实录,非无所取材,而乃唯凭本书,重加润色,疏略之讥,知难幸免已。”[218] 《总目》赞扬《周书》“文质因时,纪载从实”,周代尚文,史书语言当受影响。而余嘉锡则反驳《总目》之说,既然文质因时,则宇文言类互乡,辞多丑恶,质既如此,文之奚为?《周书》虽志存实录,却唯凭牛弘之书重加润色,而牛弘书尚文雅,仿古制言,令狐德棻又不能擅自改易,故为刘知几、余嘉锡讥议。
(二)琐碎与繁赘,皆不合史法
余嘉锡论史,反对文字简略琐碎。《总目》谓曾巩《隆平集》“是书纪太祖至英宗五朝之事,凡分目二十有六,体似会要。又立传二百八十四,各以其官为类。前有绍兴十二年赵伯卫序,其记载简略琐碎,颇不合史法”[219]。余嘉锡也认为,《隆平集》卷一至卷三凡分二十六门,每门分若干条,不具首尾,颇似随笔札记之体,殊不合史裁。疑是曾巩取当时官撰各书,择要录出,以备修五朝纪志之用,而未及编纂成书,“简略琐碎,诚所不免”[220]。在此,余嘉锡赞成《总目》之说,认为记载简略琐碎之书,不合史法。
余嘉锡虽反对史书简略,却主张史书记事简洁。简略与简洁有所区别:简略意为文字简单,重要内容有所遗失,简洁则意为简明扼要,没有多余的累赘。余嘉锡云:“凡采录前人之文,有可删者,有不可删者。繁辞赘语,擘拇骈枝,去之而文省词洁,此可删者也。”[221]余嘉锡主张史笔简洁,反对烦冗叙事。但余嘉锡对史笔简洁的追求是有所限度的,反对为单纯追求简洁而损害对历史事实的叙述。余嘉锡云:“其词与事虽无甚关系,而去之则事迹遂无首尾,文义不相联属,譬之鹤颈虽长,断之则悲,此不可删者也。”[222]可见,余嘉锡反对历史叙述中的琐碎与繁赘,强调史笔的简洁,但史笔是否该简洁,简洁至何种程度,要服从于历史叙事是否能够被完整地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