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儒考据之不足

二、清儒考据之不足

如前文所言,余嘉锡的《四库提要辨证》《目录学发微》与《古书通例》,都大量吸收了清代学者的成果,体现了明显的立足考据的学术特色。余嘉锡曾说:“清儒之学,不独陵轶元明,抑且方驾唐、宋。欲读古书,非观清儒及近人之笺注序跋不可,否则不独事倍功半,或且直无下手之处。”[6]但余嘉锡在继承清代学者考据成果的同时,也能认识到清代考据学中存在的明显局限,并对清儒治学的不足给予了批评,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中对《四库全书总目》的驳正,一定程度上已经反映了清代考据学中存在的局限。今再从余嘉锡论述中择取其要,总结清儒考证方法之不足如下。

(一)好窜乱古书

清儒治学虽好讲实事求是,但往往也喜欢依据己意删改古书,造成谬误,《四库全书总目》此种现象便较为严重,兹不列举。仅举赵翼、浦起龙各一例如下。

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一曰:“《汉书·司马迁传》,谓《史记》内十篇有录无书。颜师古注引张宴曰:‘迁没后亡十篇,元成间褚少孙补之。’是少孙所补只此十篇。然细按之,十篇之外尚有少孙增入者。”[7]余嘉锡案:“以十篇皆褚所补为张宴语者,梁玉绳之谬说也。然梁氏所引,尚仍张宴本文,赵氏乃直改窜其词,其亦邻于妄诞矣。”[8]

《史通·杂说》中篇云:“皇家修五代史,馆中坠稿仍存,皆因彼旧事,定为新史。观其朱墨所围,铅黄所拂,犹有可识者。或以实为虚,以非为是。其北齐国史,皆称诸帝庙号。及李氏撰《齐书》,其庙号有犯时讳者(自注云:谓有‘世’字,犯太宗文皇帝讳也),即称谥焉。至如变世祖为文襄(按文襄庙号世宗,非世祖),改世宗为武成(按武成庙号世祖,非世宗),苟除兹‘世’字,而不悟襄、成有别。诸如此谬,不可胜纪。”[9]浦起龙在给《史通》做通释时,对《史通》此处文字加以修改,经过浦起龙修改过之后的文字为:“至如变世宗(浦起龙案:误作‘祖’)为文襄,改世祖(浦起龙案:误作‘宗’)为武成,苟除兹‘世’字,而不悟襄、成有别。(浦起龙案:句意未足,恐有脱字)”[10]余嘉锡对浦起龙的改字加以批评,余嘉锡云:“盖谓百药但见‘世’字即便涂改,而仓猝之间,失不详审,至误改世祖为文襄,世宗为武成,不悟文襄武成既非一人,随意乱改,则时代全非,致成巨谬也。浦起龙作《通释》,乃妄改世祖为世宗,世宗为世祖,又谓‘襄、成有别’句意未足,恐有脱字。不知百药若果变世宗为文襄,改世祖为武成,则不过易庙号而称谥法,事实并无谬误,知己何须饶舌也。不通文义而窜乱古书,深为可恶。”[11]

(二)尊经与好古

对于清儒尊经的态度,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便阐明了对清儒尊经观念的不满,胡适说:“他们脱不了‘儒书一尊’的成见,故用全力治经学,而只用余力去治他书,……三百年的心思才力,始终不曾跳出这个狭小的圈子外去!”[12]又说:“他们排斥异端;他们得着一部《一切经音义》,只认得他有保存古韵书古词典的用处;他们拿着一部子书,也只认得他有旁证经文古义的功用。他们只向那几部儒书里兜圈子;兜来兜去,始终脱不了一个‘陋’字!”[13]童书业论及民国时期“新汉学”与传统“旧汉学”的区别时也说:“本来五四运动的考证学成为‘新汉学’,其异与旧汉学之点,一般人所知道的是:旧汉学不能打破传统的观念,脱不了‘经学’的色彩。”[14]生于晚清民国之际,余嘉锡也是以史学家的治史态度来看待经学,故其持论也能较清儒更为客观,并认识到清儒尊经带来的失误。如关于《尔雅》作者一例:

关于《尔雅》作者,清儒承张揖及陆德明的说法者甚多。张揖《上广雅表》引《春秋元命包》,证周公著《尔雅》一篇。张揖《上广雅表》云:“《礼·三朝记》哀公曰:‘寡人欲学小辩,以观于政,其可乎?’孔子曰:‘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辩言矣。’《春秋元命包》言子夏问夫子作《春秋》不以初哉首基为始何,是以知周公所造也。率斯以降,超绝六国,越逾秦楚,爰暨帝刘,鲁人叔孙通撰《置礼记》,文不违古。今俗所传三篇《尔雅》,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孙通所补,或言沛郡梁文所考,皆解说家所说。先师口传,既无证验,圣人所言,是故疑不能明也。”[15]自张揖有此说之后,世多宗之。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亦云:“《释诂》一篇盖周公所作,《释言》以下,或言仲尼所增,子夏所足,叔孙通所益,梁文所补,张揖论之详矣。”[16]邵晋涵《尔雅正义》承张揖之说:“《尔雅》,《汉书·艺文志》作三卷二十篇,张揖谓周公著《尔雅》一篇,今所传三篇,为后人增补。”[17] 《四库全书总目》虽然也主张臆断之说与伪书不足取信,但《总目》之《尔雅注疏》提要引魏张揖《上广雅表》证《尔雅》的作者为周公。但余嘉锡认为张揖及陆德明之说流于臆断,以谶纬之书为引证之据,实不足取。余嘉锡说:“今《提要》援引稚让、元朗之说,均不辨其是否,诚无以祛惑解疑,故特表而出之。若夫乾嘉以降,诸儒论《尔雅》之作,犹墨守稚让之成说,其失亦可藉此以明焉。……至于《春秋元命包》者,本为谶纬之书,后汉张衡,已称其为成、哀之世虚伪之徒所作,以要世取资者,则其所记圣门弟子之言,又未必尽实也。稚让即据此以证《尔雅》原在孔子之前而为周公之书,亦不经之甚矣。及乎陆元朗,不考其实,附会其说,称周公所著者即《释诂》一篇,则尤为谬失。”[18]

由于尊经,对古代经典的崇尚,其后果必会带有一定的崇古倾向,这在清儒的研究中也不能免俗。今举一例以说明之。如关于《燕丹子》一书,孙星衍曾加以校订,刻入《平津馆丛书》,并作序一篇。孙星衍根据《史记集解》《史记索隐》所引的《别录》之文,认为《七略》中已经载入了《燕丹子》,并认为《战国策》和《史记》等参考了此书,此书成书当在司马迁和刘向等之前。对于孙星衍的说法,余嘉锡进行了辨证,云:“然《集解》《索隐》所引《别录》,未著其为《燕丹子》,叙则亦未为确证。《汉书·艺文志》既不著录,仍当阙疑。孙氏之言,似失之好古过笃。”[19]认为孙星衍失之好古过笃。

(三)难免于意气之争

清儒虽好称实事求是,然不免有意气之争,负气争辩,往往不能持公正之心。如郝懿行与汪喜孙关于杨倞之身世的争辩。《荀子注》作者杨倞之身世,《四库全书总目》云:“《唐书》艺文志以倞为杨汝士子,而《宰相世系表》则载杨汝士三子一名知温,一名知远,一名知至,无名倞者。《表》《志》同出欧阳修手,不知何以互异?意者,倞或改名如温庭筠之一名岐欤?”[20]郝懿行在《荀子补注》中亦论及杨倞身世,首叙李璋煜之说,与《总目》此说相同。至于为何《志》《表》互异以及《唐书》不为杨倞立传,郝懿行释云:“余谓《志》《表》互异,当由史氏未详,故阙然弗备。又按《唐书》倞不立传,当由仕宦未达,无事实可详。”[21]因此,郝懿行断定为《荀子》作注的杨倞为唐宪宗元和年间人。汪中据《古刻丛钞》载唐故蔚州刺史马纾墓志铭,作文者为杨倞,题云朝散大夫使持节汾州诸军事守汾州刺史杨倞撰,汪中断定杨倞为武宗时人。汪中的说法遭到了郝懿行的否定,郝懿行认为,“然则此恐别一杨倞,若《艺文志》注《荀子》之人止题大理评事,而无朝散大夫以下衔者,盖非一人可知矣。”[22]郝氏以撰马纾墓志铭者为别一杨倞,驳斥了汪中的说法。而郝氏又遭到了汪中之子汪喜孙的非难,汪喜孙认为《艺文志》只言杨倞为杨汝士之子,安知不会有两个杨汝士呢?汪喜孙因郝懿行驳斥其父汪中之说而心不能平,因此造两杨汝士之说法以反诘。对于郝氏、汪氏之说,余嘉锡认为“皆意气之争,而未尝考之于事实者”[23]。通过对文献资料的系统梳理,余嘉锡结论道:“然则注《荀子》与撰马纾墓志者,不害其为一人。汪容甫之言,原无谬误。郝氏及孟慈(汪喜孙)两相争论,持矛刺盾,徒自堕荆棘丛中耳。”[24]

(四)门户之见

清代考据学家往往有很深的门户之见,乾嘉以来的汉学与宋学的门户之争,自是其中的代表。高扬考据学旗帜的汉学家对宋学的攻击,自不待言。即是汉学内部又分今古文经学,而古文经学家对今文经学也绝少称述,弃之不治。如余嘉锡所云:“汉儒诸经师说,虽多亡佚,然其遗文散见诸书者,多可裒集。惟《谷梁春秋》以后人治之者鲜,汉儒之说几希殆绝,贾书幸而仅存其说,犹在申公、瑕邱江公之前,去著竹帛时未远,微言大义,皆有所受,治经者宜若何宝重之乎?有清一代,经学极盛,而于贾之《谷梁》义鲜称述之者,岂非为《提要》不根之说所惑耶?”[25]

(五)武断穿凿

清儒考据武断穿凿之处,没有确证而妄下论断,也是比较常见的现象。

如关于《史记》所亡缺的十篇,张宴《汉书注》认为司马迁去世之后亡失,元成之间,褚少孙补作其中四篇。张宴曰:“迁没以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蒯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列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26]臣瓒、蔡谟、裴骃、颜师古、李贤等人并没有对此说法提出异议。而后刘知几首先发难,认为《史记》所缺十篇并非亡失而是司马迁未成之作,张守节则认为十篇都是褚少孙所补作。到吕祖谦时,则认为《史记》所亡者实际只是武纪一篇而已。至此则张宴的说法成了一桩学术疑案,众说纷纭,到了清代考据盛行,清儒多不信张宴的说法,群起考辨,莫衷一是。但清儒的考辨遭到了余嘉锡的批评,认为“清儒多不信之,纷纷自为之说,其实毫无佐证,殊无以见其必然也”[27]。

又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一云:“《汉书》所谓十篇有录无书者,今惟武纪灼然全亡,三王世家、日者、龟策传为未成之笔,但可云阙不可云亡。其余皆不见所亡何文。”[28]对于王鸣盛的说法,余嘉锡辨道:“王氏此条,考十篇有录无书,凡七百八十余字。除引张宴注及《索隐》外,其自为说大抵与汉志考证所引东莱吕氏语同,而竟一字不及吕氏,是不可解也。且吕氏虽言十篇非皆无书,然谓为班固之后复出于民间,故尚能言之成理。王氏除疑龟策元文出于褚先生之后外,其余皆曰不知张宴何以云亡,或曰不可云亡。然则不惟张宴为妄语,即刘歆《七略》,班固《汉志》,所谓有录无书者,亦未可据矣。为说如此,则凡古书之不如吾意者,皆不足信,直举而拉杂摧烧之可也,奚以考证为哉。”[29]

又如批评梁玉绳之《史记志疑》。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七,引《汉书·艺文志》《汉书·司马迁传》《后汉书·班彪传》《史记索隐》《史记正义》《汉旧仪注》《西京杂记》《魏志·王肃传》等书,对诸书之说皆有论辩,最后,梁玉绳认为:“盖《史记》凡阙七篇,十篇乃七篇之讹。故两《汉书》谓十篇无书者固非,而谓九篇具存者尤非也。七篇者,今上本纪一、礼书二、乐书三、历书四、三王世家五、日者传六、龟策传七。或问以十篇为七篇之讹,何据?曰:史汉中七十两字互舛甚多,而其所以误者,篆隶字形相似,隶释孔和碑三月廿十日是已。”[30]对于梁玉绳的结论,余嘉锡给予严厉呵斥。余嘉锡说:“梁氏所著《史记志疑》,颇多武断,然未有如此篇之甚者。榷而论之,其谬有七。”[31]指出梁玉绳的谬误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