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胡适与余嘉锡辨伪观念上的差异比较
(一)进化论观念对梁、胡的影响
晚清以来,西方理论不断传入中国,逐渐更新了学者的思想观念。严复首次将西方的进化论学说介绍到了国内,他翻译的《天演论》在晚清时期的中国思想界产生了巨大影响。流亡日本之前,梁启超已经受到严复“物竞天择”思想的影响。亡命日本之后,梁启超开始通过日文接触西学经典,接受历史进化的观念,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形成了线性历史观[78]。此时的梁启超坚信历史的进化是有规律可循的,历史学应当指出人类的进化规律。如他在《新史学》中说:“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79]在进化论思想的支撑下,梁启超认为历史的发展必然是后胜于前。历史进化的必然逻辑是承认因果律,讲求因果关系。在梁启超的辨伪思想中,明显体现出了进化论和因果律的观念。如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就认为:“伪书者,其书全部分或一部分纯属后人伪作,而以托诸古人也。例如现存之《本草》,号称神农作,《素问内经》号称黄帝作,《周礼》号称周公作,《六韬》《阴符》号称太公作,《管子》号称管仲作。……假使此诸书而悉真者,则吾国历史便成一怪物,盖社会进化说全不适用,而原因结果之理法亦将破坏。文字未兴时代之神农,已能作《本草》,是谓无因;《本草》出现后若干千年,而医学药学上更无他表见,是谓无果。无因无果,是无进化。如是,则吾侪治史学为徒劳。是故苟无鉴别伪书之识力,不惟不能忠实于史迹,必至令自己之思想涂径,大起混乱也。”[80]梁启超用进化论的观念来讨论中国古史进而讨论古书,以历史进化的观念来判别古书的真伪,故在古书辨伪中往往会将一些古书的时代向后拉。梁启超辨伪十二条公例最后一条即说:“各时代之思想,其进化阶段,自有一定,若某书中所表现之思想与其时代不相衔接者,即可断为伪。”[81]并举今本《管子》之书有“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等语,梁启超论道:“此明是墨翟、宋钘以后之思想;当管仲时,并寝兵、兼爱等学说尚未有,何所用其批评反对者?《灵素》《素问》中言阴阳五行,明是邹衍以后之思想;黄帝时安得有此耶?”[82]
胡适也是信奉进化论的。1918年以后,胡适曾写有多篇文章介绍进化论。如他说:“进化观念在哲学上应用的结果,便发生了一种‘历史的态度’(The Genetic method)。怎么叫做‘历史的态度’呢?这就是要研究事务如何发生,怎样来的,怎样变到现在的样子:这就是‘历史的态度’。”[83]受到胡适的影响,顾颉刚也在1919年1月17日的日记中说:“下午读胡适之先生之《周秦诸子进化论》,我佩服极了。我方知我近年来研究儒先言命的东西,就是中国的进化学说。”[84]胡适以历史进化的眼光看待中国古史,在他关于诸子学的研究内容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如对汉代以来流行的“诸子出于王官”之说,胡适提出批评,认为此“皆属汉儒附会揣测之辞,其言全无凭据,而后之学者乃奉为师法,以为九流果皆出于王官”[85]。并从四个方面论述此说之谬:
第一,刘歆以前之论周末诸子学派者,皆无此说也。
甲、《庄子·天下篇》,乙、《荀子·非十二子篇》,丙、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丁、《淮南子·要略》。古之论诸子学说者,莫备于此四书。而此四书皆无出于王官之说。……
第二,九流无出于王官之理也。……
第三,《艺文志》所分九流,乃汉儒陋说,未得诸家派别之实也。古无九流之目。《艺文志》强为之分别,其说多支离无据。……
第四,章太炎先生之说,亦不能成立。[86]
胡适说:“哲学家的时代,既不分明,如何能知道他们思想的传授沿革?最荒谬的是汉朝的刘歆、班固说诸子的学说都出于王官;又说‘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诸子既都出于王官与六经,还有什么别的渊源传授可说?”[87]
“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之说由胡适倡导之后,在学术史上产生了重大影响。此说是针对班固《汉书·艺文志》之说而作,《汉志》云:“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以上“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88] “九流出于王官”的说法将诸子学的源头皆归于周代的官守,表现出了尊“官学”、轻“私学”的文化价值取向以及对古代社会制度的理想化,诸子为六经之支与流裔的说法,体现的是一种强烈的尊经抑子的思想观念。[89]
而胡适对“九流出于王官说”的打破,则是一种经学、子学并驾甚至将诸子学地位凌驾于经学之上的观念,体现的是一种对“理想化古代”的否定的进化论观念。如刘巍认为,“胡适取尊经崇古、重官学轻私学的旧说而代之的,是一种根于‘进化论’观念、以‘历史的眼光’得来的全新的历史解释模式以及一种‘疑古’的取向。”[90]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的学说,体现出了一种疑汉疑古的思想取向,并在一定程度上运用了进化论的眼光看待诸子之学的形成。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胡适考诸子,强调并运用了一种“平等的眼光”与“系统的整理”的方法。对诸子之书,胡适也强调要运用“正确的手段,科学的方法,精密的心思,从所有的史料里面,求出各位哲学家的一生行事、思想渊源沿革和学说的真面目”[91]。胡适认为:“我们生在今日,去古已远,岂可一味迷信古书,甘心受古代作伪之人的欺骗?哲学史最重学说的真相,先后的次序和沿革的线索。若把那些不可靠的材料信为真书,必致(一)失了各家学说的真相;(二)乱了学说先后的次序;(三)乱了学派相承的系统。”[92]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强调:“古代的学术思想向来没有条理,没有头绪,没有系统……因为前人研究古书,很少有历史进化的眼光的,故从来不讲究一种学术的渊源,一种思想的前因后果”[93],并认为前人读古书,“除极少数学者以外,大都是以讹传讹的谬说……前人对于古代的学术思想,有种种武断的成见,有种种可笑的迷信”。因此,要对古代的学术思想,“各家都还他一个本来真面目,各家都还他一个真价值”[94]。
(二)梁、胡对汉代学术的怀疑
今文经学在西汉时期被立为官学,西汉末期,随着古文经学的崛起并逐渐占据优势地位后,今文经学则逐渐湮没无闻,不为人所重视。清代乾嘉时期,以宗古文经学为中心的考据学如日中天,推崇“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遍考儒学经典,旁及音韵、训诂、史地、典章、天文历算、金石、辑佚等诸多领域,取得巨大成就。但道咸以后,考据学本身弊端开始显现,信古、琐碎、拘于家法、不注重“义理”等弊端逐渐显现。当以古文经为中心的考据学陷入困境之时,今文经学成为学术发展中反思与调整的重要思想资源,在晚清时期的思想与学术舞台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诚如梁启超所说:“入清代则节节复古,顾炎武、惠士奇辈专提倡注疏学,则复于六朝、唐。自阎若璩攻伪《古文尚书》,后证明作伪者出王肃,学者乃重提南北朝郑、王公案,绌王伸郑,则复于东汉。乾嘉以来,家家许、郑,人人贾、马,东汉学灿然如日中天矣。悬崖转石,非达于地下止。则西汉今古文旧案,终必须翻腾一度,势则然矣。”[95]今文经学从常州庄存与、宋翔凤、刘逢禄到龚自珍、魏源的发扬,已经渐成气候。因为笃信今文经学,今文经学家因此遍疑古文经,并大肆宣扬刘歆伪造古文之说。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总结道:
道光末,魏源著《诗古微》,始大攻《毛传》及《大小序》,谓为晚出伪作。其言博辩,比之于阎氏之《书疏证》,且亦时有新理解。其论《诗》不为美刺而作……又论诗乐合一……皆能自创新见,使古书顿带活气。源又著《书古微》,谓不惟东晋晚出之《古文尚书》为伪也,东汉马、郑之古文说,亦非孔安国之旧。同时邵懿辰亦著《礼经通论》,谓《仪礼》十七篇为足本,所谓古文《逸礼》三十九篇者,出刘歆伪造。而刘逢禄故有《左氏春秋考证》,谓此书本名《左氏春秋》,不名《春秋左氏传》,与《晏子春秋》《吕氏春秋》同性质,乃记事之书,非解经之书;其解经者,皆刘歆所窜入,《左氏传》之名,亦刘歆所伪创。
盖自刘书出而《左传》真伪成问题,自魏书出而《毛诗》真伪成问题,自邵书出而《逸礼》真伪成问题。若《周礼》真伪,则自宋以来成问题久矣。初时诸家不过各取一书为局部的研究而已,既而寻其系统,则此诸书者,同为西汉末出现,其传授端绪,具不可深考,同为刘歆所主持争立。质言之,则所谓古文诸经传者,皆有连带关系,真则俱真,伪则俱伪。于是将两汉今古文之全案,重提覆勘,则康有为其人也。[96]
康有为所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书,对古文经学的全面质疑和否定,深刻影响了梁启超的学术观点。梁启超早年治学紧随康有为,协助康有为撰写《新学伪经考》,论学“有所受,无问难”,尚没有形成自己的学术思想体系。尽管后来梁启超已“不慊于其师之武断”[97],但不可否认,梁启超的思想与学术留下了康有为今文经学的烙印。尤其是在古书辨伪方面,梁启超深受康有为今文经学思想的影响,相信刘歆窜伪古书,他说:“考汉代对于《左传》传习经过之事实,则不能无疑。盖西汉一代经师似未尝以此书为与《春秋》经有何等关系,起而张之者实自刘歆始。”[98] “凡今本《左传》释经之文,皆非原书所有,皆刘歆‘引经释传’之结果,内中有‘君子曰’云云者亦同。”[99]又说:“大抵战国秦汉之交有一大批伪书出现,《汉书·艺文志》所载三代以前书,伪者殆不少。新莽时复有一大批出现,如《周礼》及其他古文经皆是。晋时复有一大批出现,如晚出《古文尚书》《孔子家语》《孔丛子》等。其他各时代零碎伪品亦尚不少,且有伪中出伪者,如今本《鬼谷子》《鹖冠子》等。莽、晋两朝,刘歆、王肃作伪老手,其作伪之动机及所作伪品,前清学者多已言之,今不赘引。”[100]梁启超相信从战国至汉代一直存在着大规模的造伪运动,并解释此一时期产生大规模伪书的原因,他说:“战国秦汉间所以多伪书者:(1)因当时学者,本有好‘托古’的风气;己所主张,恒引古人以自重。本非有意捏造一书,指为古人所作;而后人读之,则几与伪托无异。(2)因当时著述家,本未尝标立一定之书名;且亦少泐成定本。展转传钞,或合数种而漫题一名;或因书中多涉及某人,即指为某人所作。(3)因经秦焚以后,汉初朝野人士,皆汲汲以求遗书为务。献书者往往剿钞旧籍,托为古代某名人所作以售炫。前两项为战国末多伪书之原因,后一项为汉初多伪书之原因。”[101]在梁启超的观念中,存着一种“书愈古者,伪品愈多”的偏见。[102]
胡适提出的古书作伪的种种理由,皆涉及汉代学术,并进而怀疑汉代学者作伪的可能性。他说:“读古书的人,须知古书有种种作伪的理由。第一,有一种人实有一种主张,却恐怕自己的人微言轻,不见信用,故往往借用古人的名字。《庄子》所说的‘重言’即是这一种借重古人的主张。康有为称这一种为‘托古改制’,极有道理。古人言必称尧舜,只因为尧舜年代久远,可以由我们任意把我们理想中的制度一概推到尧舜的时代。即如《黄帝内经》假托黄帝,《周髀算经》假托周公,都是这个道理。……正为古人死无对证,故人多可随意托古改制。这是作伪书的第一类。第二,有一种人为了钱财,有意伪作古书。试看汉代求遗书的令和诸王贵族求遗书的竞争心,便知作假书在当时定可发财。这一类造假书的,与造假古董的同一样心理。他们为的是钱,故东拉西扯,篇幅越多,越可多卖钱。故《管子》《晏子春秋》诸书,篇幅都极长。有时得了真本古书,因为篇幅太短,不能多得钱,故又东拉西扯,增多许多卷数,……这是第二类的伪书。大概这两类之中,第一类‘托古改制’的书,往往有第一流的思想家在内,……如《周礼》一书,是一种托古改制的国家组织法。我们虽可断定他不是‘周公致太平’之书,却不容易定他是什么时代的人假造的。至于《管子》一类的书,说了作者死后的许多史事,便容易断定了。”[103]胡适不盲目相信汉儒的说法,对汉代学者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如胡适在评价清代学者治学的局限时,很关键的一点即是清儒摆脱不了“迷信汉人”的局限。胡适说:“他们(清儒)脱不了‘儒书一尊’的成见,故用全力治经学,而只用余力去治他书。他们又脱不了‘汉儒去古未远’的成见,故迷信汉人,而排除晚代的学者。他们不知道材料固是越古越可信,而见解则后人往往胜过前人;所以他们力排郑樵、朱熹而迷信毛公、郑玄。今文家稍稍能有独立的见解了;但他们打倒了东汉,只落得回到西汉的圈子里去。研究的范围的狭小是清代学术所以不能大发展的一个绝大原因,……三百年的心思才力,始终不曾跳出这个狭小的圈子外去!”[104]深受胡适影响的顾颉刚也说:“现存的古书莫非汉人所编定,现存的古事莫不经汉人的排比,而汉代是一个‘通经致用’的时代,为谋他们应用的方便,常常不惜牺牲古书古事来迁就他们自己,所以汉学是搅乱史迹的大本营。同时,汉代是迷信阴阳五行学说的时代,什么事都要受这学说的支配,所以不少的古代史迹已被迫领受了这个洗礼。其后隋代禁谶纬,宋代作新注,汉学早已销沉。不料清代学者信而好古,他们在‘汉人近古,其说必有所据’的前提之下工作,于是汉学复兴而疑古之风为之减杀,宋人精神几于断绝。”[105]
(三)余嘉锡的学术思想倾向:信汉与崇古
如第二章中所言,余嘉锡的目录学思想中存在着强烈的“宗刘”的倾向,认为后世之目录学能继轨刘向父子以及班固者,鲜有人矣。在对古书体例的研究中,余嘉锡同样充斥着对汉代学术的认同,与梁启超、胡适、顾颉刚等学者普遍怀疑汉代学者作伪尤其是怀疑刘歆相反的是,余嘉锡则坚定地相信汉代学风朴实,不至于造伪,刘氏父子整理图书更是居功至伟。
对汉代学术的推崇,清儒最为典型。如钱大昕就说:“汉儒说经,遵守家法,训诂传笺,不失先民之旨。自晋代尚空虚,宋贤喜顿悟,笑问学为支离,弃注疏为糟粕,谈经之家,师心自用,乃以俚俗之言,诠说经典……古训之不讲,其贻害于圣经甚矣!”[106]信汉隐含着更深的意蕴则是信古,因此钱氏又曾说:“言有出于古人而未可信者,非古人之不足信也。古人之前尚有古人,前之古人无此言,而后之古人言之,我从其前者而已矣。”[107]清代学者信汉乃至“将‘信古’上升为治学原则,认为越古越好,则是乾嘉考据学的一个弊端”[108]。余嘉锡治学方法继承乾嘉历史考据学,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如对于刘向、刘歆父子的校雠工作,余嘉锡持肯定态度。余嘉锡更是坚信刘氏父子在整理图书之时是秉承了客观公正的原则,没有窜改古书,他说:“刘向未校书之前,除古文经之外,其余诸子传记,非残缺即重复。今日所传之本,大抵为刘向之所编次,使后人得见周秦诸子学说之全者,向之力也。”[109] “故今人得见秦、汉古书者,刘向之功也。然犹有书名卷数与《汉志》不同,莫能知其真伪者(如《素问》《本草》《六韬》《鬼谷子》之类),书不传布之过也。”[110]并批评“学者之读古书……毋徒取其一字一言,执意必之见,过信过疑,则庶几可与稽古”[111]。余氏又说:“刘向、刘歆校今古文之异同,然今文别自名家,传习已久,向必不能以中古文校改,使之归于划一,盖惟各存其本文,而别著校勘之语。”[112]余嘉锡认为今文经学别自名家,刘氏父子必不能以古文校改,明显是站在古文经学的立场肯定刘氏父子没有作伪,这与梁启超、胡适、顾颉刚等人的学术立场泾渭有别,一目了然。
对于疑古派学者普遍怀疑刘歆伪作古文经书,余嘉锡则提出反对意见,他说:“《汉书·王莽传》载公孙禄言,国师公颠倒《五经》,后儒疑《周礼》者,因歆实始为《周礼》之学,且藉歆之力乃得立学官,遂援禄语为口实,以为歆所伪撰。甚至谓古文五经皆歆一手所成,则乾、嘉诸儒坚持门户之过也……余谓以《周礼》为歆所伪撰,此乃意必之辞,羌无故实。或者歆实说经时,不免傅会,强经就我,如其论小学,故意割截经文,断章取义,其斯之谓颠倒五经也乎!”[113]余嘉锡不仅仅限于推崇刘氏父子,更是相信汉代学者去上古未远,其言必有可据。《四库提要辨证》中这样的话语时常可见,如他说:“惟汉人多见古书,知其授受源流,或能加以别白,犹不能必其无误。至于后世,去古已远,有必不可得而详者矣。”[114]又说:“读先秦之书,但当问其是否依托,而不必问其为何人所著。然而依托与否,亦正难言。惟汉人多见古书,知其授受源流,或能加以别白,犹不能必其无误。至于后世,去古已远,有必不可得而详者矣。”[115]在论证《黄帝素问》时,说:“使《内经》本不名《素问》,而张机忽为之杜撰此名,汉人笃实之风,恐不如此。”[116]又如在论述《灵枢经》真伪时,余嘉锡论道:“夫皇甫谧以《针经》《素问》为《内经》,王冰以《素问》《灵枢》为《内经》,《针经》《灵枢》,卷数相合,盖一书而二名耳。谧去古未远,其言当有所受之。冰邃于医学,唐时《针经》具在,必不舍流传有绪之古书,而别指一书以当《内经》,断可识矣……考定古书真伪,要当视其书何若,旁征博引,以证明之,不当为此鲁莽灭裂之语,以厚诬古人也。”[117]
同时,余嘉锡的学术思想中还掺杂着一些历史退化的观念,认为后不胜前。对于尧舜传说以及三代盛世,余嘉锡抱有一种采信的态度,体现出了一定程度的信古倾向,如他说:“尧、舜、禹之相传,汤之罪己,周之政事,而继之以子张问从政,孔子答以尊五美,屏四恶,所以明孔子之道,承二帝三王之后,使圣人得位,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虽复唐、虞三代之盛不难也。《中庸》所谓‘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孟子》所谓‘孔子闻而知之者’,其道端在乎此。《韩子》所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周公传之孔子’,谓传仁义之道也。治国平天下,仁义之大者也。”[118]余嘉锡以三代以上社会为一种仁义之道的理想社会,并认为复唐虞三代之事为不难也,这是一种明显的具有崇古倾向的历史退化观念,在学术史研究中,余嘉锡也体现了同样的态度。胡适相信“材料固是愈古愈可信,而见解则后人往往胜过前人”[119]。这种后胜过前的眼光,暗含的是一种历史进化论的观念。但余嘉锡则推崇汉代学术过甚,他将刘向之学抬高的极高的学术地位,并贬低后来学者的学品与人品。他说:“盖学者之弊,患在不能平其心,故荀子于此三致意焉。刘向之学,粹然儒者,而于九流百家,皆指陈利弊,不没所长,于道法二家皆言其所以然,以为合于《六经》,可谓能平其心者矣。后之君子,微论才与学不足办此,才高而学博矣,而或不胜其门户之见,畛域之私,则高下在心,爱憎任意,举之欲使上天,按之欲使入地,是丹非素,出主入奴,黑白可以变色,而东西可以易位。”[120]这实际是一种后世不如前人的观念,暗含着一种崇古与历史退化的思想。另外,在20世纪30年代北京大学出版组印本《目录学发微》中,余嘉锡说过这样的话:“后世人人习读,尚不能通其意。则知古人见闻较富,故能陈义高深。”[121] “高才博学如刘向者,能有几人。”[122]但这些语句在后来所整理的正式版本中都被做了删掉处理,可见在20世纪30年代余嘉锡写作《古书通例》之时,《目录学发微》也刚刚成书不过几年,两书所表现出来的崇尚汉人学术的观念,是相通的,而这种对汉代学术的推崇中,又隐藏着一种后不如前的历史退化论的观念,这导致余嘉锡在评判古书之时,习惯于将古书的年代向前时代拉。
正是疑古派学者多主张以进化的观念来看待历史发展,同时受今文经学的影响,怀疑战国至汉代存在着普遍造伪的活动,因此,在判定古书时代以及真伪时,此类学者则不免习惯性地将古书的成书年代向后拉。而余嘉锡在崇汉乃至崇古的心态之下,与疑古派学者适成相反,将疑古派学者判定为汉代以后的伪造之书,断为战国之时的非成于一时一人之手的学派著作。疑古派学者立足于疑汉,而余嘉锡则立足于信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