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派辨伪分歧举例

二、两派辨伪分歧举例

余嘉锡以先秦子部之书多是一个学派的著作,并非由一人完成于一时,即使在书中出现题名作者后世的文字,并不能依此就判定书为伪书。况且先秦诸子著书,往往随作随行,不书篇名,甚至也不题作者,至后世才由门人弟子编定成书。诸子之书并非出自诸子手订,因此杂入后学的言论甚至有所增删与附益,也是在所难免,但这与作伪并不能等量齐观,完全是两回事。在《四库提要辨证》之《管子》辨证中,余嘉锡的说法非常明确:“所谓家者,不必是一人之著述也。父传之子,师传之弟,则谓之家法。六艺诸子皆同,故学有家法,称述师说者,即附之一家之中,……其学虽出于前人,而更张义例别有发明者,则自名为一家之学,……其间有成家者,有不能成家者。学不足以名家,则言必称师,述而不作。虽笔之于书,仍为先师之说,而已原不必于一家之中分别其孰为手撰,孰为记述也。况周、秦、西汉之书,其先多口耳相传,至后世始著竹帛……故有名为某家之学,而其书并非某人自著者。惟其授受不明,学无家法,而妄相附会,称述古人,则谓之依托。”[123]

与余嘉锡此种观念相反者如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胡适则大量怀疑先秦时期的古书,认为真者不过十之一二。他说:“到了古代哲学史,这个史料问题更困难了。表面上看来,古代哲学史的重要材料,如孔、老、墨、庄、孟、荀、韩非的书,都还存在。仔细研究起来,这些书差不多没有一部是完全可靠的。大概《老子》里假的最少。《孟子》或是全真,或是全假(宋人疑《孟子》者甚多)。依我看来,大约是真的。称‘子曰’或‘孔子曰’的书极多,但是真可靠的实在不多。《墨子》《荀子》两部书里,很多后人杂凑伪造的文字。《庄子》一书,大概十分之八九是假造的。《韩非子》也只有十分之一二可靠。此外如《管子》《列子》《晏子春秋》诸书,是后人杂凑成的。《关尹子》《鹖冠子》《商君书》,是后人伪造的。《邓析子》也是假书。《尹文子》似乎是真书,但不无后人加入的材料。《公孙龙子》有真有假,又多错误。这是我们所有的原料。……更想到孔门一脉的儒家,所著书籍,何止大小戴《礼记》里所采的几篇?如此一想,可知中国古代哲学的史料于今所存不过十分之一二。”[124]

余嘉锡则对梁启超、胡适等人的辨伪方法和思想提出了异议,对以这样观念考辨古书的学者加以批评,他说:“自汉武以后,九流之学,多失其传。文士著书,强名诸子,既无门徒讲授,故其书皆手自削草,躬加撰集,盖自是而著述始专……后人习读汉以后书,又因《隋志》于古书皆题某人撰,妄求其人以实之,遂谓古人著书,亦如后世作文,必皆本人手著。于其中杂入后人之词者,辄指为伪作,而秦、汉以上无完书矣。不知古人著述之体,正不如是也。”[125]

同时,余嘉锡也对《四库全书总目》作者不能通知古今著述之体例,以后世之见议论古人的做法提出批评,他说:“余(余嘉锡)谓《提要》之言,苦心分别,未为大失。惜乎其于古书之体,未达一间耳。若夫严氏之论《鬻子》,孙星衍之论《晏子》《燕丹子》,孙诒让之论《墨子》,皆谓古书不必自著,是皆好学深思,通知古今著作体例者,其言可以互考也。《提要》之于周秦诸子,往往好以后世之见议论古人,其言似是而实非,今亦不欲以空言多所争辩,故发其凡于此。”[126]余嘉锡此言虽针对《四库全书总目》,又何尝不是针对当时疑古辨伪的学者而发。

(一)关于古书真伪争论举例

1.关于《管子》。

对《管子》作者以及成书年代的怀疑,古已有之。举几例如下。

叶适根据《管子》书中出现管仲以后的人与事,从而推断该书绝不是管仲的作品,也非一人一时之作。叶适指出:“《管子》非一人之笔,亦非一时之书,莫知谁所为,以其言毛嫱、西施、吴王好剑,推之当是春秋末年,又持满定倾、不为人客等语,亦种、蠡所遵用也。”认为该书“当是春秋末年,山林处士妄意窥测,借以自名,而后世信之,为申、韩之先驱”[127]。宋濂辨《管子》,认为“是书非仲自著也。其中有绝似《曲礼》者,有近似《老》《庄》者,有论伯术而极精微者,或小智自私而其言至卑污者,疑战国时人采掇仲之言行,附以他书成之”[128]。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云:“春秋之时,管子尝有书矣,然载一时之典章政教,则犹周公之有官礼也。记管子之言行,则习管氏法者所缀辑,而非管仲所著述也。或谓管仲之书不当称桓公之谥,阎氏若璩又谓后人所加,非《管子》之本文,皆不知古人并无私自著书之事,皆是后人缀辑。”[129]严可均《铁桥漫稿》卷八《书管子后》云:“近人编书目者,谓此书多言管子后事,盖后人附益者多。余不谓然,先秦诸子,皆门弟子或宾客或子孙撰定,不必手著。”[130] 《四库全书总目》云:“今考其文,大抵后人附会,多于仲之本书,……意其中孰为手撰,孰为记其绪言如语录之类,孰为述其逸事如家传之类,孰为推其义旨如笺疏之类,当时必有分别。观其五篇明题《管子解》者,可以类推,必由后人混而一之,致滋疑窦耳。”[131]

进入民国,在疑古辨伪思潮的影响之下,学者们对《管子》的讨论更加热烈,且立场分明,争执不下。

关于《管子》一书的成书年代,梁启超在《管子传》中继承了前代学者的看法。他说:“管子者,中国之最大政治家,而亦学术思想界一巨子也。……《管子》书中有记管子卒后事者,且有《管子解》若干篇,其非尽出管子手撰无可疑者。度其中十之六七为原文,十之三四为后人增益。……且即非自作,而自彼卒后,齐国遵其政者数百年,然则虽当时稷下先生所讨论所记载,其亦必衍管子绪论已耳。”[132]而在1922年的《先秦政治思想史》中梁启超则认为《管子》书“以思想系统论,其大部分必为战国末叶作品无疑”[133]。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考释》中则认为“其中一小部分当为春秋末年传说,其大部分则战国至汉初递为增益,一种无系统之类书而已”[134]。到写作《古书真伪及其年代》时,梁启超则直斥《管子》“为无名氏的从钞”,“为战国末年著作”。[135]其观点与《管子传》中相比较,前后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对于梁启超《管子》辨伪研究中的这种转变,张固也认为,梁启超“显然是接受了胡适先生的主张”[136]。

胡适考辨《管子》,与传统学者的观点有所区别,采用一种历史进化的观念。如胡适论:“《管子》一书既不是真书,若用作管仲时代的哲学史料,便生出上文所说的三弊:(一)管仲本无这些学说,今说他有,便是张冠李戴,便是无中生有。(二)老子之前,忽然有《心术》《白心》诸篇那样详细的道家学说;孟子、荀子之前数百年,忽然有《内业》那样深密的儒家心理学;法家之前数百年,忽然有《法法》《明法》《禁藏》诸篇那样发达的法治主义。若果然如此,哲学史便无学说先后演进的次序,竟变成了灵异记、神秘记了!(三)管仲生当老子、孔子之前一百多年,已有那样规模广大的哲学,这与老子以后一步一步、循序渐进的思想发达史,完全不合。故认《管子》为真书,便把诸子学直接间接的渊源系统一齐推翻。”[137]

与梁启超、胡适成相反,余嘉锡论《管子》则说:

向歆班固条别诸子,分为九流十家。而其间一人之书,又自为一家。合若干家之书,而为某家者流,明乎其所谓家者,不必是一人之著述也。父传之子,师传之弟,则谓之家法。六艺诸子皆同,故学有家法,称述师说者,即附之一家之中。如《公》《谷》传中,有后师之说是也。其学虽出于前人,而更张义例别有发明者,则自名为一家之学。如《儒林传》中某以某经授某,某又授某,繇是有某某之学是也。其间有成家者,有不能成家者。学不足以名家,则言必称师,述而不作。虽笔之于书,仍为先师之说,而已原不必于一家之中分别其孰为手撰,孰为记述也。况周、秦、西汉之书,其先多口耳相传,至后世始著竹帛,如公羊谷梁之《春秋传》、伏生之《尚书大传》。故有名为某家之学,而其书并非某人自著者。惟其授受不明,学无家法,而妄相附会,称述古人,则谓之依托。如《艺文志》《文子》九篇,注为依托,以其与孔子并时,而称周平王问,时代不合,必不出于文子也。《杂黄帝》五十八篇,明知为六国时贤者所作,而不注为依托,以后人可以称述前人之说也。使《管子》而称齐太公问,疑之可也。《管子》而称毛嫱、西施、吴王、齐桓公,此明是为管氏学者之言,何足疑乎?若谓《管子》不当记仲之死,则《论语》不当记曾子之死乎?故读先秦之书,但当问其是否依托,而不必问其为何人所著。然而依托与否,亦正难言。惟汉人多见古书,知其授受源流,或能加以别白,犹不能必其无误。至于后世,去古已远,有必不可得而详者矣。自汉武帝罢黜百家,而诸子之学浸失其传,学者自以其意著书,无所授受。于是书必出于手著,而无追纪竹帛之事……然谓手撰、记述,当时必有分别,后人混而一之,不知古人本不甚分别也。[138]

余嘉锡认为考辨《管子》书是否管仲自撰乃“辨乎其所不必辨者”[139]。

依我们今日的观点来看,虽然疑古派学者往往犯了将题名作者认定为书籍作者的误区,未能通知先秦古书流传情况,乃至好以后世之见评论古人与古书。但是,如余嘉锡所认为的先秦子书皆是一家之言的说法也未必尽合情理。如《管子》一书,内夹杂着儒家、道家、法家、阴阳家、墨家等诸家学说,强认为是管子学派一家之言,也实为牵强。另外,余嘉锡所谓“但当问其是否依托,而不必问其为何人所著”的说法,也是值得商榷的,不弄清胡适所指出的问题,连篇章的具体成文年代都无法准确确定,思想史研究与学术史研究该如何着手呢?

在这个问题上,个人认为,顾颉刚的说法更具备一定的合理性。顾颉刚说:

在先秦诸子中,《管子》是一部极庞杂难读的书。内《法法》《明法》《禁藏》这几篇有极明确的法治观念。《心术》《白心》诸篇是很细密的道家学说,《内业篇》分析心理,是儒家的思想。《封禅篇》又是邹衍一派的阴阳家的顽意。至于《小称篇》叙事及桓公死后,《立政篇》提到后起的“兼爱”“非攻”学说,都是此书成于战国以后的铁证。朱熹说它“只是战国人收拾仲当时行事言语之类著之,并附以他书”,这是一个极中肯的推断。虽然此书原来并没有标明管仲自著,“齐相管夷吾撰”这一题识是后人所加(刘向《别录》只说管子,颍上人,名夷吾,号仲父。题“齐相管夷吾撰”者,始于《隋书·经籍志》),虽然先秦诸子书皆其门弟子或宾客子孙所撰定,不必手著(严可均《铁桥漫稿》卷八《管子跋》),可是《管子》书中的学说思想非春秋时代所应有,和管子没有什么关系。与其说是“为管子之学者为之”,毋宁说是战国时代法、儒、道、阴阳诸家学说的混血儿,来的妥当。

如果我们认清了这一分野,再拿史料的眼光去审定它,那末,这部书却有相当的价值。第一,战国诸子的学说流传到现在的并不多,《管子》书中容纳的各家学说可以与现在诸子相发明,在哲学史上说,是可贵的环宝。第二,此书虽然是后人杂凑成功的,可是书中所叙的事实并不是全无所本。如《小匡篇》叙事即和《齐语》相同,可以推知其他各篇也许各有它的渊源,不尽出于凭空杜撰。我们不能因为书出依托,便一笔抹杀了。[140]

2.关于《神农本草经》。

余嘉锡论《神农本草经》真伪,“《本草经》亦不类周以前文字。……《本草》之题神农耳,不足信也。……余敢据此以断《神农本草经》为周末时子仪所作,……要是秦汉以前有此相传之说,医术之兴,固当远在邃古之时,至春秋时,和缓之流已著名于世。药性所主,识识相因,传之既久,自必有人著之竹帛。桐君、雷公之说既不足信,则其书必出于周末,凡《汉志》著录三代以前之书,多六国时人所作,班固自注,言之甚明……《本草》《汉志》既不著录,而《中经簿》有《子义本草经》,足证为子仪所作。贾公彦谓《中经簿》并不说神农,可见《神农本草》之名,乃后人所题。盖推其学之所自出以题其书,久之,遂不知为子义所作矣。……或曰《本草》既周末人所著,则刘歆、李柱国皆当见之,何为不著于《汉书·艺文志》乎?应之曰古书有单篇别行之例,如《夏小正》《弟子职》之类是也。有自一书之内析出数篇别行之例,如《太公》书之外有《六韬》,《陆贾》书之外有《新语》之类是也。凡书真出于周秦人之手,而不见于《汉志》者,当以此求之。”[141]

梁启超论《神农本草》则云:“其书流传之绪,从他方面可以考见,而因以证明今本题某人旧撰为不确者。例如今所称《神农本草》,《汉书·艺文志》无其目,知刘向时决未有此书。再检《隋书·经籍志》以后诸书目,及其他史传,则知此书殆与蔡邕、吴普、陶弘景诸人有甚深之关系,直至宋代然后规模大具。质言之,则此书殆经千年间许多人心力所集成;但其书不惟非出神农,即西汉以前人,参预者尚极少,殆可断言也。”[142]

余嘉锡以《神农本草》为周朝末年子仪所作,而梁启超则以《神农本草》殆经千年间多人心力所集成。

(二)诸子之书是否是有意造伪

余嘉锡认为诸子百家之书,以立意为主,志在阐发一家之言,故往往因文见意,设喻说理,托古言志,“譬如童子成谣,诗人咏物,兴之所至,称心而谈”[143]。若一定为诸子之书进行训诂考据,以历史家据事直书的原则,来考辨诸子之书所记之事是否真伪,“不惟事等刻舟,亦且味同嚼蜡矣。夫引古不必皆虚,而设喻自难尽实,彼原假此为波澜,何须加之以考据”[144]。诸子之书多造作故事,余嘉锡总结道:“夫以庄周寓言,尚难尽弃,况诸子所记,多出古书,虽有托词,不尽伪作。”[145]余嘉锡认为诸子之书以立意为主,志在阐明一家之学,故往往造作古事,但诸子之书本身却不能以伪书来看待。

与此对应的可以看顾颉刚的说法,在《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文中,顾颉刚指出,战国秦汉之间,“只凭了个人的脑子去想,而且用了貌似古人的文体写出,拿来欺骗后人……他们既已为了没有历史观念,失去许多好史料,又为了没有历史观念,喜欢用古文字来作文,引出许多伪书。在这双重的捣乱之下,弄得中国的古书和古史处处成了问题”[146]。顾颉刚进而又以诸子之学说为例分析伪史造成的原因,他说:“当时人最没有时代的自觉,他们不肯说‘现在的社会这样,所以我们要这样’;只肯说‘古时的社会本来是这样的,所以我们要恢复古代的原样’。然而,战国的时势是从古未有的创局,如何在古代找出相同的事例来呢?这在我们研究历史的人看来,是绝对没有办法的事。但他们有小说家创作的手腕,有外交家说谎的天才,所以容易得很。”[147]最后,顾颉刚得出结论,“战国大都是有意的作伪,而汉代则多半是无意的成伪。”[148]顾颉刚的说法很值得重视,战国时期诸子说古史,都是为自己的政治主张服务,往往造作古史也是故意而为。

从古史研究的角度来看,古书中有可疑者即可以举出,既然诸子说起古史往往“托词”、往往是“寓言”,则没有确证者都不能相信,都有可以怀疑的必要。

(三)对姚际恒评价上的严重分歧

姚际恒(1647—1715),字立方,一字善夫,号首源,安徽休宁人,清代经学家。所著《古今伪书考》是一部考辨经、史、子群书的著作。姚氏的著述,在乾嘉时期并不为时人所关注。民国时期,姚际恒的著述受到了梁启超、胡适、钱玄同、顾颉刚等人的推重。如梁启超认为:“同时有姚际恒者,其怀疑精神极炽烈,疑《古文尚书》,疑《周礼》,疑《诗序》,乃至疑《孝经》,疑《易传》十翼。其所著‘诸经通论’未之见,但其《古今伪书考》,列举经史子部疑伪之书共数十种,中固多精凿之论也。”[149]胡适大胆表彰姚际恒,认为“姚氏疑古最勇,他的《九经通论》现已不传,只有《诗经通论》还在人间,此外只有《礼记通论》被杭氏(杭世骏)抄在《续集说》里,《续集说》之可贵在此。姚氏对于《大学》《中庸》《礼运》诸篇,排斥最力。我想叫人把姚氏的话逐条辑出来,作为一种《〈礼记通论〉钩沉》”[150]。并曾说:“姚立方的遗著的发现,是近代学术思想史上的一件重要事,不单是因为姚氏的主张有自身的价值,并且这事可以表示近年中国学术界的一个明显的倾向。这倾向是‘正统’的崩坏,‘异军’的复活。”[151]胡适、梁启超等对姚际恒推崇备至,而余嘉锡却对姚际恒的辨伪成绩评价并不高。如《四库提要辨证》曾云:“姚际恒作《古今伪书考》引《余论》(黄伯思《东观余论》)之说……断章取义……殆几于不通文义……际恒《伪书考》负盛名,而其学实浅陋,大抵如此。”[152]余嘉锡认为孙星衍、严可均诸人能多读古书,深明著作体例,皆为通儒,他们对于古书体例的认识,“胜于姚际恒辈远矣”[153]。余嘉锡在致胡适的信中批评姚际恒之《古今伪书考》“为其聚敛无数之空言,毫无实据也”。在此,可以看出胡适与余嘉锡在姚际恒评价上的分歧,胡适重视姚际恒学说在思想上的冲击,对姚际恒加以肯定;余嘉锡则是摘出姚际恒考辨中的具体疏误而对姚际恒加以否定,甚至认为姚氏“聚敛无数之空言”,由此可见余嘉锡确存在着一定的保守倾向。

同时,余嘉锡也批评为姚际恒《古今伪书考》作补证的黄云眉之《〈伪书考〉补证》。余嘉锡致胡适信中云:

《〈伪书考〉补证》亦阅之终卷,驳杂之处、穿凿之说所不能免,而其大弊在不通考证之方法。夫姚氏书之不满人意者,为其聚敛无数之空言,毫无实据也。今为之作补证,又引钱谦益、方苞、姚鼐、汪绂、王昶、杨椿、吴敏树、吴汝纶之说,以附益之。此辈原不懂考证,充其技亦只能使之乎者也位置妥帖耳。其是非亦何足深论,而以取充篇幅乎!又好取古书相比较,摘其某字某句见于某书,即为剽窃之证,不知其据何科条,有何限断?此盖近人流行之通病,日昨尊论已畅言之矣。以此观之,黄氏之书虽考索甚勤,要不过三四等文字耳。[154]

黄云眉(1898—1977),浙江余姚人。1929年任职于金陵大学文化研究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山东大学历史系教授。1932年出版《〈古今伪书考〉补正》一书,对姚际恒《古今伪书考》作辨伪、考订和补正工作。黄云眉在《〈古今伪书考〉补正》“刘子新论”条下,对余嘉锡曾有所批评,黄氏原文如下:“又有谓‘六朝时以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本传谓昼不学属文,盖指词赋而言,然不善属文者,未必不长于笔’(见《图书馆学季刊》二卷四期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此亦穿凿,六朝固有文笔之分,要亦施于评文对举之时,史家叙事,奚必舍通名而强分朱碧,转滋淆惑耶!”[155]对于黄云眉的指责,余嘉锡则于此信中质之于胡适,认为:“其‘刘子新论’条下,于鄙说不引其前后考证,而独断章取义,摘出数语以驳之,究之同属空言。鄙说未必非,黄说亦未必是也。”而对于黄云眉所作的《〈古今伪书考〉补正》,余嘉锡更是毫不客气地予以批评。批评黄氏之书“驳杂之处、穿凿之说所不能免,而其大弊在不通考证之方法”,“虽考索甚勤,要不过三四等文字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