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锡对于古书体例有过于泛用之嫌,或将不是“非一时一人”之书,而判为“非一时一人”之书

一、余嘉锡对于古书体例有过于泛用之嫌,或将不是“非一时一人”之书,而判为“非一时一人”之书

如《越绝书》的成书年代与作者问题就长期存在争议,莫衷一是。《越绝书》是记载我国早期吴越历史的一部重要典籍,该书主要记载了春秋以至战国时期吴越争霸的历史过程,并记载了一些说客与君主所论有关富国强兵的策略。但自唐以来的千余年,有关《越绝书》的作者、成书时代以及经传内外篇的认识等问题,历代学者一直众说纷纭,争论不休,至今依然存在多种不同的看法。关于《越绝书》的作者,今择几种重要的观点条列如下:

1.子贡或者伍子胥所作。“子贡作”或者“子胥作”的说法,当源自《越绝书·外传本事》所言“或以为子贡所作”及“一说盖是子胥所作”。[180]目前所知各种书录中,最早著录《越绝书》的是南朝梁阮孝绪的《七录》,可惜其书已亡,《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张守节《正义》说:“《七录》云《越绝》十六卷,或云伍子胥撰。”[181]

2.袁康、吴平所作。明代杨慎首倡此论,他通过对篇末《越绝篇叙外传记第十九》中的一段隐语进行研究,断定《越绝书》的作者为东汉时期的会稽人袁康、吴平。杨慎在《升庵集》卷十《跋越绝》中通过对这段隐语加以分析,得出了袁康、吴平作《越绝书》的结论。[182]杨慎的说法提出以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四库全书总目》继承了杨慎的说法,肯定《越绝书》的作者为袁康、吴平。

3.认定吴君高即为吴平。清代卢文弨倡导此说,认为王充《论衡》中吴君高即为吴平,《越纽录》即是《越绝书》。

4.战国时人所作而汉人附益。宋代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对子贡作《越绝书》的说法提出了质疑,并对《越绝书》的成书年代及作者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提出了“汉人附益说”。陈振孙说:“《越绝书》十六卷,无撰人名氏,相传以为子贡者,非也。其书杂记吴越事,下及秦汉,直至建武二十八年,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耳。”[183]余嘉锡赞同陈振孙的说法,在《四库提要辨证》中提到:“自来以《越绝》为子贡或子胥作者,固非其实,而如《提要》及徐氏(徐时栋)说,以为纯出于袁康、吴平之手者,亦非也。余以为战国时人所作之《越绝》,原系兵家之书,特其姓名不可考,于《汉志》不知属何家耳。要之,此书非一时一人所作。《书录解题》卷五云:‘《越绝书》十六卷,无撰人名氏,相传以为子贡者,非也。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耳。’斯言得之矣。”[184]

对于《越绝书》的成书年代,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眼考虑:

第一,《汉书·艺文志》没有《越绝书》的著录。

《汉书·艺文志》是我国第一部史志目录,也是现存最早的一部文献目录,是今人研究先秦秦汉学术史的重要参考。西汉成帝河平三年(前26年),在刘向主持下校订宫廷内藏书,每一书已,刘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即对每一书皆撰写说明该书篇目、内容、源流以及整理经过的书录上奏朝廷。刘向卒后,其子刘歆奉旨接续工作,刘歆在其父基础之上,完成图书分类性的解题目录学著作《七略》。班固《汉书·艺文志》则是直接继承了刘向、刘歆父子整理图书的成果,“取其要,以备篇籍”,对《七略》进行删繁取要,著录了先秦、西汉时期所知的典籍。无论是《越绝书》,还是所谓《越绝》,《汉书·艺文志》都没有著录,若《越绝》或《越绝书》成书于战国或西汉时期,为何东汉以前的任何古籍均未有所记载?即使其他史籍不作记载,《汉书·艺文志》为何也不作著录?

第二,书分内外篇是西汉以后形成的传统。

《越绝书》在著述体例上分内外篇,这种内外篇的分法显示了这部书明显的时代特征,书分内外篇是西汉以后渐渐形成的传统,战国以前之书则不分内外篇形式。试举例论述。

先秦诸子著书,往往随作随传。除《吕氏春秋》等为一时集众之作外,其他子书最初多以单篇的形式流传于世,作者随写随传,最初没有一个统一的定本,更无专著可言。各篇在流传过程中,则由其弟子或后人收拾编定成书,因此篇与篇之间往往分合不定,更没有明确的内篇、外篇的分别。

《吴越春秋》这种内外篇名的分法,出于战国之后,为汉代以后人所为。这种内外篇的编纂形式显现了《越绝书》的时代特征。

第三,《越绝书》当后于《吴越春秋》。

研究《越绝书》,当提及《吴越春秋》。《吴越春秋》作者为汉明帝至汉章帝时的会稽山阴人赵晔,赵晔曾做过县吏,但以身任差役为耻,弃职而逃,求学于《诗》学家杜抚,“究竟其术,积二十年,绝问不还”[185]。杜抚死后,赵晔才还乡居住。《吴越春秋》记述春秋时吴、越史事,原书十二卷,隋以后亡佚二卷,《宋史·艺文志》著录为十卷。该书久已残缺,难窥全豹,从现存内容和历代评介来看,是一部颇具史料价值的史籍,所载战国时期吴、越史事,多有详于《史记》之处,且文笔生动,但记述也存在错误和失实的内容。

对于《越绝书》与《吴越春秋》之间的关系,历来存在两种对立的不同意见。如宋代黄震认为《越绝书》“大抵祖袭《吴越春秋》”[186];与黄震的认识相反,明代陈垲在翻刻《越绝书》所附跋文中则认为:“赵晔《吴越春秋》,又因是书(《越绝书》)而为之。黄东发《日抄》以为《越绝》之出于《春秋》也,殆不然矣。”[187]钱培名也认为“赵晔《吴越春秋》之文,往往依傍《越绝》,可以互证”[188]。

而对于两书内容的优劣高下,古代学者也加以评判,一般都认为《吴越春秋》水准不及《越绝书》。如万历《绍兴府志·序志》认为,《吴越春秋》“文气卑弱,语多俳,又杂以谶纬怪诞之说,不及《越绝》远甚”。周中孚也认为《越绝书》“其文纵横曼衍,颇类《吴越春秋》,而博奥伟丽,赵长君所弗及也”[189]。

可以看出在两书的比较中,古代许多学者不仅倾向认为《吴越春秋》在文字与内容方面不及《越绝书》,甚至认为《吴越春秋》为依傍《越绝书》而作,但两书关系的实际情况,似乎并不如此。

对于两书体例的高下,似不妨作一简单比较。《吴越春秋》体例统一,结构谨严,其编纂方式以及作者的立场、思想,早被历代学者注意,即“内吴外越”[190]。现存十卷中,卷一至卷五为记载吴国之篇,用“内传”为题,卷六至卷十记述越国史事,则使用“外传”为题,如《勾践阴谋外传》,题目即含贬斥。记述越王勾践,行文中颇有揭露和讥刺,尊重吴国、贬抑越国的思想十分显然,这是本书作者个人的历史独见。

而《越绝书》内外经传的体例标准问题,则相对复杂得多。《越绝书·外传本事》云:“问曰:或经或传,或内或外,何谓?曰,经者论其事,传者道其意。外者非一人所作,颇相覆载,或非其事,引类以讬意。说之者见夫子删《诗》《书》,就经《易》亦知小艺之复重;又各辩士所述,不可断绝,小道不通,偏有所期,明说着不专,故删定复重,以为中外篇。”[191]对于《越绝书》“经”“传”及“内”“外”之分别,据张宗祥考证:“以《吴越春秋》例之,阖闾、夫差并称《内传》,无余、勾践皆称《外传》,是内吴外越。以国分内外,义至明白。今此书如内越外诸国,则《荆平王内传》《吴内传》《内传陈成恒》不应有此称谓,如以为外传非一人所作,证以《外传记吴地传》《外传记地传》二篇,此例甚明。然其他《记范伯》《记吴王占梦》《记宝剑》等篇,即以为出一人之手,亦无不可。故此书‘经传内外’之称,实非确定之辞。”[192]恰如张宗祥所言,《越绝书》的内外经传并没有一定的标准,内容比较芜杂,编纂混乱,既袭用“内传”与“外传”的名目,却不解其意,吴、越两国都分别有内外,实属拙劣。

《吴越春秋》的作者是站在吴国立场上将书分内外篇,吴国为内,越国为外。《越绝书》则贬吴扬越,明显站在越国立场上,两书作者对吴越的感情倾向显然不同,《越绝书》的作者当是不满意于《吴越春秋》站在吴国的立场贬低越国,故作《越绝书》。《越绝书》的成书,当略晚于《吴越春秋》,作者必因不满于赵晔以越地之人而偏袒吴国,故撰写“欲以贬大吴,显弱越之功”[193]的《越绝书》。而该书内外混乱,给各篇胡乱加名目,显然不是出于后来的有计划有水准的整编,该书当是越地乡间文化层次较低的人所编纂,不能与赵晔的学识相比拟。

在《越绝书》成书问题上,当属乔治忠先生的论述最为有力,乔先生通过对《篇叙外传记》隐语的解读,断定该书作者是袁康、吴平相继牵头的一个群体。乔先生说:“确切解读《越绝书·篇叙外传记》的隐语和文义,可辨明作者是袁康、吴平相继牵头的一个群体,成员为会稽当地怀有乡土情结的人士。吴平‘年加申酉,怀道而终’,透露出他乃卧病、逝世于汉安帝庚申、辛酉两年,此间编纂工作大体完成。其弟子继而于一二年间,撰成《篇叙外传记》,全书告竣。至此相关疑问皆可化解,其他不同说法不能成立。”[194]

因此,余嘉锡关于《越绝书》为战国时人所作,而汉人有所附益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