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论史书体例

一、论史书体例

刘知几《史通·序例》篇指出:“夫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190]对于史例的研究和探讨,是中国历史编纂学传统中的重要内容。围绕史书的体例问题,余嘉锡于史部诸多条辨证中,表达了自己看法。

(一)主张史体变通

余嘉锡强调不同性质史书,可采用不同史体。《平寇志》为彭孙贻所著,叙述明末清初镇压农民起义的经过。作者于崇祯驾崩之下,附载自己所作大行挽词八首。总目认为《平寇志》“体例未免芜杂,叙事亦不无重复参错。……又于帝崩之下,附所作大行挽词八首,殊非史例”[191]。对此,余嘉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提要所指此书误处,大抵皆是也。惟谓其于帝崩之下附所作大行挽词为非史例,则尚有可商者。……夫此私史非国史,且杂史非正史也,固与新朝之臣奉命修史者不同。苟非节外生枝,无故阑入其所作,以露才扬己,则借韵语以代论赞,有何不可,恶得尽以史例绳之乎?”[192] 《总目》论史主张体例纯正,反对为例不纯,对于别史、杂史中与正常体例相乖迕的现象加以抨击。[193]余嘉锡与《总目》的认识恰好相反,余氏认为私史非国史,杂史非正史,与新朝奉命修史不同,借韵语代论赞,有何不可?恶得尽以史例绳之乎?文章之体,与时俱变,安有一成不易之例也?

即使是正史著述,余嘉锡也强调不能以同一体例标准来评判高下。李延寿《南史》《北史》为世家大族作家世类传,而不以朝代为限断,《总目》批评李延寿《北史》说:“凡以勒一朝始末,限断分明,乃独于一二高门,自乱其例,深所未安。……观延寿《叙例》,凡累代相承者,皆谓之家传,岂知家传之体,不当施于国史哉。”[194]对于《北史》这种编纂特点,余嘉锡承认有其不足:“开卷方睹晋年,终幅忽逢隋代。苟不悉其世家,无由得其篇第。故论其检阅之不便,《提要》之说,吾无间然。”但从史法角度来看,余嘉锡则不同意《总目》的看法。刘知几论史,以李延寿《南史》《北史》归属于《史记》家。《史记》家以上下通达为体,则同在一书之中,自可随意分合,本无限断可言。余嘉锡也论道:“《史记》以开国承家世代相续者为‘世家’。……六朝之俗,以阀阅相高,一门之中,往往人人有传。国有废兴,而家无衰替,九世之卿族,何异嗣封之公侯。……(延寿)为一二高门作家传,使读之者于当时国家之兴亡,谱牒之世系,与夫文章、学术之渊源,士大夫、寒门之争竞,开卷可睹,一览无遗。拟之史迁,可谓貌异心同。夫法有因创,例有正变,王、谢、崔、卢既与南北朝相终始,则因事起例,以家传入国史,奚为而不可哉。”[195]对《南史》《北史》体例的评价,可谓议论纷纭。李延寿于高门大族采取了家族连续纪事的家传体例,后世史家多以《汉书》断代为史作典范,批评李延寿书失于限断,不合史例。不仅《总目》批评李延寿“乃独于一二高门,自乱其例……岂知家传之体,不当施于国史”,王鸣盛也诋毁《南史》《北史》“不以各代为限断,而以各家为限断”,无异家乘[196]。赵翼《廿二史札记》也称:“南北史(《南史》《北史》)子孙附传之例,传一人而其子孙皆附传内,此《史记》世家例也。至列传则各因其人可传而传之,自不必及其后裔。……《南北史》则并其子孙之仕于列朝者,俱附此一人之后。遂使一传之中,南朝则有仕于宋者,又有仕于齐、梁及陈者;北朝则有仕于魏者,又有仕于齐、周、隋者。”[197]与此相反,钱大昕则赞扬李延寿书列传按家世类叙,不以朝代为限断,“甚得《史记》合传之意,未可轻议其失”[198]。孙志祖也言:“史家列传之体与谱牒不同,其子孙功名不甚显著者,本可不载。或入士异代,尤不当附传,致乖限断之例。惟李延寿南北史(《南史》《北史》)本合数代为一史,故可牵连附传,使读者便于寻检,此又史例之变也。”[199]余嘉锡承刘知几、钱大昕、孙志祖等人之说,抓住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仍,世家大族繁盛的历史时代特点,将《南史》《北史》归之于《史记》家,以上下通达为体,摆脱史例断限的制约,赞扬李延寿为高门作家传,与司马迁可谓貌异心同。

(二)主张体例得当、完备

虽然余嘉锡强调不同性质史书,可采用不同史体,讲求史体变通,但不等于说任何内容都可以写进史书之中,余嘉锡讲求史体变通的同时,也要追求史例的得当。《总目》极力赞扬明代康海的《武功县志》:“王士祯谓其文简事核,训词尔雅;石邦教称其义昭劝鉴,尤严而公,乡国之史,莫良于此;非溢美也。”[200]余嘉锡却引赵怀玉《亦有生斋集》证康海书体例之谬:“试思善骂无威仪,有何关系,而屑屑垂之书策,又不过寥寥数语耶。典史官卑,非大善恶,本不必载……叙事既类小说,且亦太欠明净……大抵明人多不知而作,有意新奇,破坏古法。”[201]余嘉锡主张体例得当,史书叙事当有所取舍,叙事既类小说,不当载之于史,不能“有意新奇,破坏古法”。

体例得当的另一层含义是体例须完备。对于一人同载《南史》《北史》者,《总目》谓李延寿“殆专意《北史》,无暇追删《南史》,以致有此误乎?”[202]余嘉锡论道:“《史记》于子贡,既列传于《仲尼弟子》中,又列其目于《货殖传》。《汉书》既有《夏侯胜传》,又列其目于《儒林传》。如仅据目录言之,是亦一人两传矣。若用《提要》之说,删并为一,使子贡不见于《仲尼弟子传》,夏侯胜不见于《儒林传》,可乎?延寿于刘昶等,既列传于《北史》,又附见于《南史》中,亦犹是《史》《汉》之旧法耳。读书当明体例,不可执一而论也。”[203]余嘉锡举《史记》子贡、《汉书》夏侯胜例,证刘昶、萧宝夤等当分立《南史》《北史》的合理性。《提要》谓当删并《南史》《北史》为一,则不知将于《南史》诸帝子传中没其姓名,抑并载其在北朝之事迹于《南史》之传中?按照《总目》的意见,若将一人同载《南史》《北史》者删并入《北史》,则《北史》记了不该记之事,是为体例失当;《南史》则该记之事没有记,是为体例不完备。

追求体例的完备,还要追求史书内部合理的组织结构,结构内部的各部分应各有所职,内容亦应该完整,不能有所缺略。《总目》评《新唐书》不载诏令云:“宋敏求所辑《唐大诏令》多至一百三十卷,使尽登本纪,天下有是史体乎?”[204]余嘉锡反驳道:“本纪不载诏令,则爰自《史》《汉》以迄八书,从无此体。……礼乐征伐,赏罚号令,皆国之大事,必宣之以诏令,书之于简策。……《提要》谓宋敏求所辑《唐大诏令》至一百三十卷,以太多不能尽登,故不如一例刊除,此又不明体例之言也。”[205] 《总目》言《唐大诏令》多至一百三十卷,无法尽登本纪,余嘉锡则认为自《史记》《汉书》以来,从无本纪不载诏令之体,因此余嘉锡认为《新唐书》“本纪疏漏率略,斯为最下”,批评《总目》不明体例。如果史家修史不讲究史法,体例不完备,必影响到史书的内容和质量。

(三)体例当寓褒贬劝诫

对于姚思廉《陈书》载有姚察之传,《总目》认为:“察(姚察)陈亡入隋,为秘书丞、北绛郡开国公,与同时江总、袁宪诸人并稽首新朝,历践华秩,而仍列传于《陈书》,揆以史例,失限断矣。”[206]余嘉锡认为南北八代唯魏与宋、梁享国稍久,其他皆国祚短促,为人臣者莫不身仕数朝。按当时习俗,“惟以其在某朝位望稍高、事功较著者,举以称其人。……唐修五史,限断之间,亦同斯意。诚以君若弈棋,人无定主,若必身卒某朝,方入某史,是必乘时佐命,功类萧、曹,变节求荣,迹符歆、朗,编诸列传,乃得其宜。……姓名虽编于新史,事迹并涉乎前朝。……而其当代之人物,又必依例以下移,将见《关东风俗》尽入《周书》,江左衣冠半归《隋史》,劝惩胥缺,文献无征。欲考胜国之兴亡,须检新朝之纪载。”[207]余嘉锡讥议《总目》之说不免以后世之见轻议古人。史学当具劝惩功能,而劝惩功能的有效实现,则须恰当的体例相配合。体例失当,则无法表达史学的劝诫功能。余嘉锡主张人臣在某朝位望稍高、事功较著,当入某朝之史,如若身卒某朝,方入某史,则是必将变节求荣之徒编诸新史列传。“劝惩胥缺,文献无征。欲考胜国之兴亡,须检新朝之纪载。”在余嘉锡看来,史例失当则劝惩无征,良好的史例不仅是历史编纂学要求,更是要通过适当的史例来实现史学的褒贬劝诫功能,以资后来借鉴。史书体例不仅仅是史书编纂的形式问题,也反映出史学家对历史的理解和史书撰述目的。

(四)不同性质史书当内容互补

余嘉锡将史书流别大致分为三种,即国史、地方史、家史。“纪传编年,国史也。耆旧先贤传记,《隋志》所谓郡国书者,地方史也。家传世谱,家史也。”对于国史、地方史、家史的衍变,余嘉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东汉自明帝以后,官方组织本朝纪传体国史的纂修,章帝之后,著作之事则归于东观。官方所修正史,多着重于有关一朝兴衰治乱之大者,“其余非所急也,故官高者必见录,名微者不得书”。而郡国之书专述地方,恰恰可以补正史所不及,南北朝时期以门户用人,故而家传又盛行。隋唐之后世族陵替,家传亦衰,于是诸郡皆修图经,“合地理与郡国书而一之,所以上辅国史,下包家传者也”[208]。在此,余嘉锡分别阐述了国史、地方史与家史三类史书的不同功用,并强调不同性质史书之间的互补功用,以使历史记载更加完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