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锡对章学诚目录学思想的批评

第三节 余嘉锡对章学诚目录学思想的批评

民国以来,梁启超、胡适等推崇章学诚的史学与目录学,受此影响,牟润孙曾向柯劭忞请教“讲史学,是不是应当以章实斋之说为准绳”。柯劭忞却不以为然,认为章学诚很多地方都讲错了。[91]柯氏对章学诚的评价,尚属较为客气。更有学者对章学诚加以极为严厉乃至苛刻的批评,如牟润孙援引陈垣的说法,并论述道:

先师(陈垣)很少批评人,时常诵“不薄今人爱古人”这句诗。五四以后,梁任公、胡适都大捧章实斋,我曾问过先师“章实斋学问如何?”先生笑说“乡曲之士”!我当初不明白为什么说他是乡下人?后来看到章氏著《史籍考》,自称仿效朱彝尊著的《经义考》,却不知朱氏之书是仿自僧祐的《出三藏记集》。所见不广,岂不是乡下人?先师时常说,“读书少的人,好发议论”。我读了钱钟书的《谈艺录》,才知道六经皆史之说除袁枚持论与章氏类似之外,认为经即是史的,早于章实斋者,有七人之多,在钱钟书所举之外,我更找到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其中也有“史之与经,上古原无所分”的话。先师说读书少的人好发议论,其意或指章实斋。[92]

章太炎也批评章学诚道:“凡说古艺文者,不观会通,不参始末,专以私意揣量,随情取舍,上者为章学诚,下者为姚际恒,疑误后生多矣。”[93]柴德赓论及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也说:“说《旧唐志》无李杜韩柳诸家集并不错,以为这不是原书遗漏,一定是志有残缺,这是凭主观想象的。《旧唐志》抄自毋煚《古今书录》,《古今书录》止于开元,自然不会有李杜韩柳集,志序中本来说明白的了,他自己不注意看。他说校雠家应为《旧唐志》补艺文,这话也怪,《新唐书艺文志》不正是补作了这件工作了吗?”[94]与以上学者类似,余嘉锡对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也毫不客气的予以批评。

历来论者多认为余嘉锡继承并发展了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如黄震伟说:“(《目录学发微》)发挥了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强调揭示学术源流为目录学的主要任务。书中各章节均按叙述要点分列数则,类旧时学术札记。每则先述己见,后举前贤论语加以佐证,史料丰富。”[95]廖璠《余嘉锡与章学诚目录学思想之比较研究》从六个方面着手,比较余嘉锡与章学诚目录学思想的一致和差异,认为“余嘉锡不仅批判性地继承和发展了章学诚的思想、观点,并创立了许多新的论点,丰富了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96]。对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余嘉锡在某些方面确有所继承,如本章第一节中所提到的,两人皆主张类例划分当兼顾“部次甲乙”,又都主张目录类例的划分当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关于余嘉锡对章学诚目录学思想的继承,除此之外,再举两例加以说明:

1.关于《汉书·艺文志》对《史记》的继承。

余嘉锡说:“叙录之体,源于书叙,刘向所作书录,体制略如列传,与司马迁、扬雄自叙大抵相同。其先淮南王安作《离骚传叙》,已用此体矣。……吾人读书,未有不欲知其为何人所著,其平生之行事若何,所处之时代若何,所学之善否若何者。此即孟子所谓知人论世也。”[97]这显然是继承了章学诚的看法,如章学诚在《校雠通义·汉志六艺篇》中说:“读《六艺略》者,必参观于《儒林列传》,犹之读《诸子略》,必参观于《孟荀》《管晏》《申韩列传》也。……孟子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艺文》虽始于班固,而司马迁之列传,实讨论之。观其叙述战国、秦、汉之间著述诸人之列传,未尝不于学术渊源,文词流别,反复而论次焉。刘向、刘歆盖知其意矣。故其校书诸叙论,既审定其篇次,又推论其生平,以书而言,谓之叙录可也。以人而言,谓之列传可也。史家存其部目于艺文,载其行事于列传,所以为详略互见之例也。”[98]

2.关于刘向校书之分职的认识。

章学诚《校雠通义·校雠条理篇》说:“《七略》以《兵书》《方技》《数术》为三部,列于《诸子》之外。至四部而皆列子部。然列其书于子部可也,校书之人则不可与诸子同业也。必取专门名家,亦如太史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之例,乃可无弊。否则文学之士但求之于文字语言,而术业之误或有因而受其累者矣。”[99]余嘉锡也认为:“向、歆类例,分为六略,盖有二义:一则因校书之分职,一则酌篇卷之多寡也。所谓因校书之分职者,《七略》著录之书,虽只一万三千余卷,然一书有数本,则篇卷增多,如《荀子》仅三十二篇,而中书乃三百二十二篇,其多乃至十倍,则合各书复重之本,少亦当有四五万卷。一一为之删除定著,又须字字刊其讹谬,然后作为书录,自非一人之精力所能办,故向歆相继领校秘书,又谓之领主省。其下所置官署,谓之校秘书,又谓之校治。以后世之制明之,领校者,盖全书之总裁而兼总纂,而校治则分校官也。领校之下,又有任宏等三人分任一门,以为之辅,其职颇似后世之总校,皆各用其所长。任宏为步兵校尉,故校兵书;尹咸为太史令,故校数术;李柱国为侍医,故校方技。以向本儒者,此类或非其所长,而技术之书,非深通其学者不能校也。”[100]

但实际上,余嘉锡对章学诚的史学以及目录学,都极尽批评之能事。余嘉锡对章学诚讲史学颇不满,并“鄙薄郑樵、章学诚考证粗疏,甚轻易之”[101]。其《书章实斋遗书后》中说:“章实斋《文史通义》深思卓识,固有过人之处,所惜读书未博,故立言不能无失。”[102]又说,“然性既健忘,又自视太高,除创通大义数十条外,他皆非所措意,征文考献,辄所谬误。《文史通义》内篇,是其平生精力所注,又每一篇成,辄就正通人,相与商榷改定,故引证尚无大失。然考核不免粗疏,持论时近偏僻。外篇及文集,气矜弥甚,其失弥多,持较内篇,抑又不逮。”[103]又,章学诚认为唐仲友与朱子不和,因此元人修《宋史》不为仲友立传,章氏进而批评宋濂修《元史》不为仲友做补传。余嘉锡认为,章学诚“为仲友于元史中补传,其说至不可通,与儿童之见无以异”[104],进而认为“章氏所论史法,虽或乖僻不情,然尚言之成理,未有如此节荒谬之甚者!真苏东坡所谓‘村学究饮白酒,吃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也。’如此而讲史法,不如不讲之为愈矣”[105]。余嘉锡不仅对章学诚讲史学有所批评,对其考证更深为讥讽:“实斋自命甚高,欲为方志开山之祖,史家不祧之宗,班、范而下,皆遭指摘,自谓‘卑论仲任,俯视子玄。’而乃不知李延寿为何人之子,唐明宗为何朝之帝,以演义为三国志,以长编为宋末书,荒疏至此,殊非意料所及者矣。其他纰缪之处,尚不可胜数。然或事理必待考证而后明,典故必须检寻而后得者,既非实斋之所长,吾固不欲苛责之矣。”[106]

不仅仅是史学,通览《目录学发微》《四库提要辨证》及《书章实斋遗书后》等可以发现,余嘉锡对章学诚的目录学思想,虽多有继承,但实际上也是批评多于褒扬。今依余氏著作,参以章学诚之《校雠通义》,试比较章学诚、余嘉锡二者目录学思想之异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