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锡历史考据的取信准则

三、余嘉锡历史考据的取信准则

(一)同时代人之著述,相对可信

如《东林点将录》作者为王绍徽,但有人云为阮大铖所作。余嘉锡见该书四种版本,皆明末人所传抄。“假使是录果出大铖之手,岂肯听其张冠李戴,不为揭发之理。”又通过大量引证证明该书为王绍徽所作,余氏云:“至于作者,凡有数说,而要以谓为王绍徽撰者为最多,大抵出自明末启祯间人之口,深可保信。”[32]又“桓谭、王充均谓向(刘向)好《左氏》,至妇女皆读诵呻吟之。桓谭既与向为同时人,记其所亲见,王充亦去向时代未远,其说皆最可据依”[33]。

(二)时代相近,去古未远,相对可信

如对于先秦书籍之真伪,余嘉锡认为:“惟汉人多见古书,知其授受源流,或能加以别白,犹不能必其无误。至于后世,去古已远,有必不可得而详者矣。”[34]又《灵枢经》提要,引李濂《医史》所载吕复《群经古方论》曰:“或谓王冰以《九灵》更名为《灵枢》,又谓《九灵》尤详于针,故皇甫谧名之为《针经》。苟一经而二名,不应《唐志》别出《针经》十二卷。”余嘉锡认为:“夫皇甫谧以《针经》《素问》为《内经》,王冰以《素问》《灵枢》为《内经》,《针经》《灵枢》,卷数相合,盖一书而二名耳。谧去古未远,其言当有所受之。”[35]又《刘子》一书,陈振孙《书录解题》、晁公武《读书志》俱作北齐刘昼撰,《宋史·艺文志》亦作刘昼,而《总目》则认为该书应是贞观以后人所作。唐张img《朝野佥载》云:“《刘子》书咸以为刘勰所撰,乃渤海刘昼所制。昼无位,博学有才,窃取其名,人莫知也。”余嘉锡认为:“《朝野佥载》为唐张img所著,img高宗调露时进士,博学有才,且去北齐未远,其言必有所本,自足取信。”[36]

(三)后出者相对不可信

如刘知几《史通》批评官修《晋书》不为刘遗民立传。余嘉锡征引《隋书·经籍志》《经典释文》《高僧传》《广弘明集》诸书证刘遗民之生平始末,尚可考见。余氏以上所引,皆唐代以前之书,“知其人名遗民,字遗民,别无其他名字”。但宋代陈舜俞《庐山记》卷三有《十八贤传》,其《刘遗民传》乃云:“刘程之字仲思,彭城聚里人。义熙间公卿复辟之,皆不应。后易名遗民。”又有《莲社高贤传》,乃宋沙门怀悟就陈舜俞本所重修,其《刘程之传》云:“刘裕以其不屈,乃旌其号曰遗民。”但陈舜俞的说法却不著所出。余嘉锡认为:“使遗民果本名程之,不容檀道鸾、释慧皎,以至陆德明、释道宜皆不之知,直待北宋之人始知之。明为后来僧徒所傅会,绝不可信。”[37]

(四)不得据后人之本轻议前人之说

后出者相对不可信,断不可据后人之本轻议前人之说。

如《旧唐书》《新唐书》皆言唐高宗年间始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讳,钱大昕承此说,认为李百药于贞观初修《北齐书》之时,“世”字并不回避,同样《梁》《陈》《周书》皆不回避“世祖”“世宗”字。然余嘉锡引刘知几《史通》云:“北齐国史,皆称诸帝庙号。及李氏撰《齐书》,其庙号有犯时讳者(自注云:谓有‘世’字,犯太宗文皇帝讳也。),即称谥焉。”又引阎若璩《潜邱札记》云:“吾邑晋祠有唐太宗贞观二十年御制碑,碑阴载当日从行诸臣姓名,已去却‘世’字,单称img。是唐太宗在日已如此,不待永徽初也。”依照刘知几《史通》及阎若璩所引之贞观御制碑,贞观年间已避讳“世”字,故新旧《唐书》未可全据,钱大昕之言亦非。“即如百药原书十八篇,仍称世宗、世祖,不作文襄、成武,与《史通》之言不合,此明是后来所改,不得据今日传刻之本以疑知几所见之原稿也。”[38]又关于姚思廉《陈书》的成书,《史通》谓“贞观初,思廉奉诏,撰成二史。弥历九载,方始毕功”。曾巩则认为“武德五年,思廉受诏为《陈书》。贞观三年,论撰于秘书内省。十年正月壬子,始上之”。《总目》则据曾巩之言,认为姚思廉编辑之功固不止九载。余嘉锡对《总目》这种据曾巩之说驳刘知几的做法提出批评,余氏认为:“巩序既不注出典,《提要》又不引《唐会要》,则据宋人之言,恶可以驳《史通》哉。”[39]又《帝王经世图谱》提要云唐仲友守台州时,与朱熹相忤,为朱熹所论罢。《总目》引周密《齐东野语》所载《唐朱交奏始末》一条,极力为唐仲友平反,谓朱熹之劾仲友,乃为陈亮所诬构也。然宋吴子良《林下偶谈》关于此事之记载,所记与周密颇不同。余嘉锡认为:“子良所记,既与周密传闻异辞,密后于子良数十年,《提要》果何所据而信其所言皆实录乎?”《总目》亦引朱右《白云稿》有题宋濂所作仲友补传,证唐仲友立身自有本末,其与朱子相轧,盖以陈亮之诬构。余嘉锡引朱熹《晦菴文集》卷十八十九按唐仲友六状之第一、第四状,又引陆九渊《象山文集》卷七《与陈倅书》,证唐仲友同时为朱、陆所痛恶。陆九渊虽与朱熹讲学不协,而其论朱、唐之事,则是出于人心是非之公。“《提要》乃据朱右一人之单词,称其立身自有本末,夫朱、陆两大儒之不信,而信朱右乎?同时之人之不信,而信数百年以后之人乎?”[40]

(五)传闻之言,未可轻信

刘知几曾言:“故作者恶道听途说之违理,街谈巷议之损实。……异辞疑事,学者宜善思之。”[41]对于传闻之言,不能轻易信之,否则会“毁誉所加,远诬千载”。姚士粦《见只编》曰:“王沂阳先生家多藏书,所萃《丘陵学山》中,有子贡《诗传》《申培诗说》,云皆出其手也。”余嘉锡认为:“‘云’之为言,谓得之传闻云耳,未可便信为事实。”[42]又《礼书》提要考作者陈祥道之事迹,引李廌《师友谈记》。然《续资治通鉴长编》所载陈祥道仕履与李廌所叙颇多不合。余嘉锡认为,“祥道之仕履,《长编》载之颇详,李廌著书,得自传闻,年月事迹,无不舛误,《提要》亦未能博考也。”[43]

(六)臆断之言,不可深信

“以意推之,无确证也。”[44]与《总目》观点相同,余嘉锡也认为臆断之说不可用于考据。章学诚《校雠通义》云《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其中十三篇为经,其余当是法度名数,不尽通于议论文辞,故编次于中下,而后世亡逸。余嘉锡批评章学诚:“谓中下二卷为法度名数,不尽通于议论,则仍失之臆断而未详考也。……盖臆断之说,其实不然。”[45]

虽然《总目》也批评臆造之说与臆断之词,但馆臣在论证中也常常流于臆断。如《总目》认为郑樵作《通志》时谓《崇文总目》文繁无用,遂于绍兴中从而去《崇文总目》之序释。《总目》此说,本自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十四《崇文总目跋》。“然此特朱氏意度之词,《提要》纵信其不谬,亦当引朱氏之文,以明其说之所由来,乃遽矜为创获,言之凿凿,竟归其狱于郑樵,而不知其说之未可遽信也。”[46]

(七)诬造之词,不足征信

梁启超云:“其普通公认之史料又或误或伪,非经别裁审定,不堪引用。”[47]诬造之词,不可以作为考据的取证,实无异议。如《传灯录》载杨衒之与达摩语,自称弟子,归心三宝有年,智慧昏蒙,尚迷真理云云。对于《传灯录》的记载,余嘉锡认为“此盖僧徒造作诬词,以复其非毁佛法之雠,犹之谓韩文公屡参大颠耳,不足信也。”[48]

(八)存疑之说,不可据以立论

在考据学家看来,遇到没有证据材料加以证明的问题时,当以“存疑”的方式处理,如果以存疑之说作为立论的基础,则得出的结论“未必然也”。《总目》据宋代范处义、王应麟等之说谓刘向“本学《鲁诗》”,余嘉锡云:“然范、王两氏均谓向说盖本《鲁诗》。盖者,疑之之词,未可便据为定论,故先儒从之者固多,疑之者亦不乏。”又云:“乃欲于数千载之后举史传所不载、昔人所未言,用揣测之词,想当然之说,谓其祖学《鲁诗》,其后世子孙亦必学《鲁诗》,恐非所谓实事求是者也。故曰谓向为学《鲁诗》者,未必然也。”[49]

(九)伪作之书不足据

在传统考据学讲究征实的学术规范下,伪作之书不可引以为据。如《邓析子》提要引《列子·力命篇》之说,余嘉锡认为,“《列子》乃晋人伪作,非古书,其说恐不足据也。”[50]又张揖《上广雅表》引《春秋元命包》之说,证周公著《尔雅》一篇。余嘉锡言:“至于《春秋元命包》者,本为谶纬之书,后汉张衡,已称其为成、哀之世虚伪之徒所作,以要世取资者,则其所记圣门弟子之言,又未必尽实也。稚让即据此以证《尔雅》远在孔子之前而为周公之书,亦不经之甚矣。及乎陆元朗,不考其实,附会其说,称周公所著者即《释诂》一篇,则尤为谬失。……今《提要》援引稚让、元朗之说,均不辨其是否,诚无以祛惑解疑,故特表而出之。”[51]

(十)孤证不立

孤证不立是考据学最基本的原理,也是乾嘉学派共同遵守的学术规范,《总目》作者在考辨群书时,也谨慎恪守此一原则。[52]近人对此也多有论述,如梁启超云:“孤证不足以成说,非荟萃而比观不可。”[53]傅斯年也曾说:“史学家应该最忌孤证,因为某个孤证若是来源有问题,岂不是全套议论都入了东洋大海了吗?”[54]余嘉锡在考辨《四库群书总目》时,也秉承此论证规范。

关于《释名》作者东汉刘熙生平仕履,洪亮吉以为其曾任安南太守。洪亮吉《晓读书斋杂录》卷一云:“《释名》旧本题安南太守刘熙撰,考据家并云汉无安南郡。余考《晋书·循吏传》,鲁芝当魏时,行安南太守,又《吴志·薛综传》,避地交州,从刘熙学。安南郡正属交州,则《正义》所言不误。”余嘉锡认为:“洪氏之说,似为有据,然徧考诸书,如《续汉书·郡国志》《晋书·地理志》《宋书·州郡志》《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以及唐、宋类书之叙地理者,均不云后汉有安南郡。《晋书·循吏传》虽有鲁芝行安南太守之语,单文孤证,难可依据。”[55]又如,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语资篇》载庾信作诗用《西京杂记》事,曰此为吴均语,宋代晁公武据段成式所载庾信事,亦言《西京杂记》为吴均依托。《总目》认为:“庾信指为吴均,别无他证。段成式所叙信语,亦未见于他书。流传既久,未可遽更。”余嘉锡引南朝梁殷芸《小说》,其中有引《西京杂记》者四条,而殷芸与吴均二人仕同朝,不应不相识。如果《西京杂记》果出于吴均之手,殷芸岂有不知之理?“何至遽信为古书,从而采入其著作中乎?是则段成式所叙庾信之语,固已不攻自破。”况且《酉阳杂俎·广动植篇》采《西京杂记》一条,仍称为葛稚川,是庾信之说,段成式已自不信,“奈何后人遽执此单文孤证,信以为实哉”[56]。

(十一)家人之言,不可尽信

刘知几云:“谱牒之书……夸其氏族。读之者安可不练其得失,明其真伪者乎?”[57]明代王世贞认为:“家史人谀而善溢真,其赞宗阀、表官绩,不可废也。”[58] 《总目》则认为子孙之词,未可据为征信。[59]梁启超也说:“私家之行状、家传、墓文等类,旧史家认为极重要之史料,吾侪亦未尝不识之。虽然,其价值不宜夸张太过。”[60]

对于家人之言或家人之史,余嘉锡认为不可深信。如考证《中说》作者王通生平,余嘉锡引王通之弟王绩《东皋子集》,言王通弟子相趋成市,门人常以百数,号称王孔子。余氏将王绩之言与其他书记载相互发明,认为“王绩之言亦属夸诞,未可深信;而王通之实有其人,则固可确然无疑也”[61]。

家史虽然往往流于自夸,但对于家史中的记载,如果能够确证其可靠性,则也完全可以作为引证的凭据。如余嘉锡考证《随隐漫录》作者陈世崇之生平,引用妻家《临川陈氏族谱》谱前元至大二年旴江周端礼所撰《故宫讲陈公随隐先生行状》,并将《行状》所叙陈世崇之事迹,与《随隐漫录》及《四库提要》所考相对照,知该《行状》确出于元人之笔,“非其子孙所附会”。[62]因此该《行状》可以作为考证陈世崇事迹的可靠证据。

尽管家史容易流于“溢真”,但与后世之议论相较,余嘉锡仍认为当时人之言相对更有可信度。“夫人自言其家庭之事,已非外人所能置喙,况生千余年后,据其所知,以疑所未知,而以彼所自言者为不足信,不亦大可笑乎!”[63]

(十二)亲近人所言,不可尽信

与“家人之言,不可尽信”同样,亲近人所言,往往虚美隐恶。如封演《魏州开元寺新建三门楼碑》云:“河朔之州魏为大,魏之招提开元为大。宝应初岁,王师北伐,寺门夷荡,鞠为灰烬。洎相国田公之在魏也,勤四封之人而抚之,阅三军之实而补之。谂于僧曰,彼道场胜地,而缔构不备,岂吾心哉。”以年月官职考之,知封演此碑为田承嗣作也。余嘉锡云:“承嗣之为人,乱臣贼子也,而碑称其惠诚智慈,四者咸备,贡谀惟恐不至,盖演此时,已入承嗣幕府矣。”[64]田承嗣为人狡黠无常,割据魏博,深为余嘉锡所鄙,但此碑盛赞其“惠诚智慈”,实则封演此时已入田承嗣幕府,阿谀奉承之言,岂可相信。

(十三)标榜品题之言,不可尽据为事实

文人标榜,名士品题,不可尽据以考证。如余嘉锡批评《总目》引刘勰《文心雕龙》以资考证。《扬子云集》提要考据扬雄所撰诸箴云:“考《汉书·胡广传》,称雄作《十二州箴》《二十五官箴》,其九箴亡,则汉世止二十八篇[65];刘勰《文心雕龙》称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则又亡其三,不应其后复出。”《总目》引刘勰之文,认为梁代时扬雄之箴又亡其三,余嘉锡认为刘勰之说不可据信。“刘勰著书,意在评文,不甚留心考证,观其命笔遣辞,平铺直叙,意谓扬雄所作只《二十五官箴》,而忘其尚有《十二州箴》,非亡佚之余仅存此数也。此盖行文时惟凭记忆,未暇检书,失之不详审耳。文士之文,岂可尽据以考古。”[66]

又魏收《魏书》将崔绰立传首,卢斐则投诉认为崔绰位止功曹,本无事迹,是收外亲,乃为传首云云。魏收则云崔绰虽无位,但道义可嘉,高允曾为其作赞,称有道德。《总目》承魏收之说,“绰以卑秩,见重于高允,称其道德,固当为传独行者所不遗”。余嘉锡则认为:“高允所赞者凡三十四人,固未尝人人有专传也。文人标榜,名士品题,虽为一时之美谈,岂便千秋之信史。……夫赋诗断章,引以为重,犹且不可,况仅据赞词,便立专传乎?”[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