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论

余 论

余嘉锡的学术研究,在民国时期的学术背景下,至少反映了如下三个方面。

一、传统考据学的继承发展

清代以来,湖南学术大抵以理学为主,以通经致用为要务,而疏于小学。“乾嘉之际,汉学之盛如日中天;湘士无闻焉。道光间,邵阳魏氏治今文学,承其流者有湘潭、长沙二王氏,善化皮氏;皮氏尤为卓绝。然今文学家,不曾由小学入。”[1]清代汉学之盛,最初主要以江南地区为主,道咸以后,湖南学者如魏源、王闿运、皮锡瑞等人,所习又多在今文经学方面。故自清以来,湖南学风由宋学而今文经学,治朴学者甚少。到了王先谦、叶德辉之时,开始专注于考据校勘、版本目录、文字训诂之学,形成了晚清以来湖南考据学的新传统。余嘉锡、杨树达等学者走上以文字训诂、考据校勘为主的学术道路,当属这种湖南考据学风气的延续。余嘉锡最初问学的起点是家学,少小时期便在父亲教导下熟读五经、四史,做《孔子弟子年表》《吴越春秋注》,并以《四库全书总目》和《书目答问》等目录学书籍作为治学的门径。可以说,余嘉锡等学者的努力,代表了民国时期湖南考据学的最高成就。

余嘉锡治学所取得的成就,同时代学者多有佳评,如陈垣评价余嘉锡说:“(余嘉锡)博览群籍,为文则取精用宏,非清代目录学家之专治版本、校勘者所能及。”[2]黄侃则评价余嘉锡与杨树达说:“北京治国学诸君,自吴检斋、钱玄同外,余、杨二君皆不愧为教授。其他则不敢知也。”[3] 1948年,余嘉锡当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他继承清代考据学传统并以此为治学根本,所取得的成绩得到了当时学术界的公认。

余嘉锡治学,讲究学必立本,治之有序,择之有道。余嘉锡谈治学,认为“盖未有不致力乎本,而能成其学问者也”[4]。“不通小学不足以治经,不明制度不足以治史。根柢之中,又有根柢焉。学不穷根柢,而但求其枝叶。譬之未知叔重何所道,钱、段何所明,而读甲骨文;班、范之书,荀、袁之纪未能通晓,而考金石刻;其于学也,庸有当乎?[5]”余嘉锡治学,讲究穷原竟委,学有根柢,先因后创,继承发展了传统的乾嘉考据学。余氏治学亦主张博览贯通基础上的专而致精,其曾在演讲中要求辅仁大学学生要博览群书,“治学问贵博览,欲通一书,须通群书。无论研究何门学问,均应在本门之外备应有之常识。即看一部小说亦不易,倘若不知当时风俗制度,必不能完全了解其内容。清人为通经学而治小学,以碑版证历史。现在目的与前不同,余以为应利用小学通经学,以历史证碑版。总之,希望同学于专门书之外,多旁及他书”[6]。余嘉锡读书博览,自称“史子两部,宋以前书未见者少;元明以后,亦颇涉猎”[7]。主张多“读已见书”,对时人专以读未见书相标榜者,深不以为然,认为专以读奇书相夸耀,而对普通常见书却不读不知,是“舍本逐末,无根之学”[8]。对于当时那些有本不依或学无根本者,都给予批评。

二、折中于汉宋的学术风气

嘉庆道光以后,考据学的弊端开始逐渐显现。晚清时期的陈澧对此有详细的论述:“今时学术之弊:说经不求义理,而不知经;好求新义,与先儒异,且与近儒异;著书太繁,夸多斗靡;墨守,好诋宋儒,不读宋儒书;说文字太繁碎;信古而迂;穿凿牵强;不读史;叠木架屋。”[9]因此,嘉庆道光朝以降,理学思想又逐渐开始出现了复苏的迹象,许多擅长考据的学者开始注重宋学,以宋学加强“身心伦理”方面的休养。如段玉裁说:“今日大病在弃洛、闽、关中之学不讲,谓之庸腐,而立身苟简,气节败,政事芜。天下皆君子而无真君子,未必非表率之过也。”因此段玉裁认为只治汉学而忽视宋学,“乃真人心世道之忧”[10]。汪喜孙也说:“汉、宋之学可不必分,通经与力行更不必别,安有学周公、孔子之道而行与言违,又安有读程子、朱子之书可束书不观者!”[11]及至民国,许多从传统学术熏陶下走出的学者,尽管仍以考据立足,但却不忽视宋学的研究。

最著名者莫过于陈寅恪,陈氏曾有精彩论断:“吾国近年之学术,如考古、历史、文艺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荡及外缘薰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断论。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譬诸冬季之树木,虽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阳春气暖,萌芽日长,及至盛夏,枝叶扶疏,亭亭如车盖,又可庇荫百十人矣。”[12]王国维也推崇宋代学术,如其评价近代金石之说时便曾说:“近世金石之学复兴,然于著录考订,皆本宋人成法,而于宋人多方面之兴味反有所不逮,故虽谓金石学为有宋一代之学,无不可也。”[13]再如杨树达,杨氏著《周易古义》,于该书自序中云:“余自十七八始治《易》,颇不然汉儒象数之说,而独喜宋程子书,以为博大精深,切于人事,与孔子系《易》之义为近。私谓今所传汉儒之说,殆一家之学,非其全也。”[14]故杨树达《周易古义》也体现了融合汉学与宋学的特征。

余嘉锡也同样重视宋人的学术,如前文所述,余嘉锡对宋明理学多有回护,对《总目》以及民国学者对宋代理学的批评,多进行反击,并强调宋学所具有的文化价值和时代意义。同时,史学也是宋代学术的重要领域,故余嘉锡对宋代的史家也不吝溢美之词。如余嘉锡曾说:“清儒经学小学自辟蹊径,远过唐、宋,其他一切考证,则无不开自宋人,特治之益精耳。至于史学,不逮宋人远甚。乾嘉诸儒,鄙夷宋学,窃不谓然。”[15] “宋人史学较胜清儒。”[16] “清儒考证虽精,然其史学,岂能驾温公而上之乎?”[17]可以看出,余嘉锡推崇宋人的史学研究,并认为清儒虽然考证精良,但史学却远不及司马光,清儒史学不如宋儒之处,当是清代学者没有写出类似司马光《资治通鉴》这种具有历史宏通眼光的巨著,而只是流于考证却缺少必要的综合。清代虽然经学、史学考据极盛,但其精神内涵却相对匮乏,不如宋儒之学术更具一种文化蕴意。

余嘉锡做学问能够发扬考据学的实证学风,而安身立命则采取宋学家的态度。余嘉锡虽然以考据学名家,却极力维护着传统的中国独特的宋明理学思想,走了一条折中于汉宋之间的学术道路。

三、传统学术近代化的努力

在余嘉锡学术研究,其《目录学发微》《古书通例》《四库提要辨证》等书中,多强调知人论世,强调不可以后世之见轻议古人。清末及至民国,西方目录学理论被引入中国后,使民国时期的目录学流派纷呈。在此学术背景下,余嘉锡著《目录学发微》,对中国传统目录学进行系统性、理论性的总结,借以维系传统目录学在现代学科体系中的存在价值。余嘉锡的《古书通例》,是在地下文献没有大量出土之前,主要依据传世文献,对中国上古时期古书体例的一次系统性总结,体现出对中国传统文化价值体系的强烈肯定。

余嘉锡的治学重心在历史文献考据学而不是理学,但余氏却对宋明理学表现出了强烈的回护之心,在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加速更新的历史环境之中,余嘉锡所认同的是中国传统社会的道德标准,是中国社会固有的而不同于西方现代文明的价值体系。余嘉锡对传统的回护,带有明显的文化保守主义特征。

中国传统学术讲求通经明道,但随着晚清民国以来经学体系的解体坍塌,经学失去了原有的意识形态价值,显然“通经”已经无法再去“致用”。随着史学取代经学成为中国近代学术的中心,在余嘉锡的学术研究中,则通过“治史”以求“致用”。如在《四库提要辨证》中,在涉及史事考辨,尤其是易代之际的人物考辨之时,余嘉锡通过贬奸佞、赞忠良的方式,在涉及少数民族政权入主中原时,则通过对华夷之辨的论述,来阐明自己的民族主义观念。余嘉锡在追求史学求真的同时,在历史研究中则寄托着学者所能做的对国家、民族的关怀,体现出了在国家内忧外患尤其是在日伪的统治形势之下,学者通过学术研究体现出来的文化致用。但由于余嘉锡史学家而非经学家的身份,故其本人不必特意构建一整套系统的理论,也罕作更为宏观的文化分析。

余嘉锡治学从传统目录学着手,讲求治之有序,专而致精,博览基础上的约取。他的学术研究,立足于对传统历史考据学的继承,又吸收近代以来的新材料与新方法,与新旧学术皆有深刻牵连而又有所区别。另外,余嘉锡治学追求知人论世,要多有回护古人之心;讲求汉宋学术兼采,体现出的是中国传统治学方法在近代的继承。总而言之,余嘉锡的学术成果,无论《目录学发微》《古书通例》抑或《四库提要辨证》等,都体现了他为使中国传统学术,能在近代学术体系中占得一席地位而作出的努力。


[1]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55—156页。

[2]陈垣:《余嘉锡文史论集·序》,《余嘉锡文史论集》,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2页。

[3]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4页。

[4]余嘉锡:《积微居小学金石文字论丛序》,《余嘉锡文史论集》,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540页。

[5]余嘉锡:《积微居小学金石文字论丛序》,《余嘉锡文史论集》,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540页。

[6]《国文学系语言文字学会概况》,《辅仁生活》,第1期,1939年11月15日。转引自孙邦华《身等国宝 志存辅仁——陈垣》,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40—241页。

[7]周祖谟,余淑宜:《余嘉锡先生传略》,《余嘉锡文史论集》,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663页。

[8]陈垣:《余嘉锡文史论集·序》,第2页,《余嘉锡文史论集》,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

[9]陈澧:《陈兰甫先生澧遗稿》,载《岭南学报》第2卷(2),1931年,第175页。

[10]陈寿祺:《左文海集》卷四,清道光年间刊本,第50页。

[11]汪喜孙:《与任阶平先生书》,见《从政录》卷一,江都汪氏丛书,上海:中国书店,1925年。

[12]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5页。

[13]王国维:《宋代之金石学》,《王国维遗书·静庵文集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75页。

[14]杨树达:《周易古义自序》,《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65—266页。

[15]余嘉锡:《古书通例》,《余嘉锡说文献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63—164页。

[16]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236页。

[17]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2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