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族是否胜任迅速实现工业化的任务
翁文灏(中国)
(1943年9月6日)
中国要迅速建成新式的、大规模的工业,是否为中国民族所胜任。此问题并非奇特,实事实所应有,且具有重大关系。因为世界上各个民族各有特长,亦各有其特短。例如我国东三省原住人民以狩猎为生,不善耕种,所以对于林木极为爱惜,不愿摧残,因此从古传来的森林得以保存。内地人则性喜耕种而不甚爱树木,且为广辟耕地起见,往往砍树种田,为速于成功起见,且不惜举火焚林。所以内地人愈发达的地方,童山愈多,农作愈盛,因此情形,所以在我国兴农甚易,造林则难。另一方面,我国民族亦长于贸易,懋迁有无,早见古训。所以凡我民族所到之处,即见商务繁荣,且因交通鼎盛,使农工生产亦更易发展。但中国民族之文化,以私人为中心,以家族为单位,凡于此中心及单位有利者,皆能不畏艰苦,努力经营,对于近代营业的制度,如公司、银行、保险、信托、联营等各种范围较大的组织,较有效率的方法,则不能了解,即偶有问津亦不能善为发挥力量。此种现象在南洋各处最为明显。马来、东印度等处大量的锡品、橡胶、食米、食糖的农工生产,出于中国侨民之手者为数甚多,中国侨民亦诚甚受其赐。惟如远洋运销,集中营运,用途分配,国际协定等事,则关键所在实多操于西人。揆之事实,华侨固为南洋经济之中坚,但南洋华侨所以能克为致力得有成效者,实甚赖英荷属地政治之安定,治理之清明,规章之齐整,金融之匡助,运输之通畅,以及大规模贸易之便利。有顺便之环境,然后方有兴盛之事业,故造成此环境之能力,诚为建设成功应有之条件。以华侨与内地居民相比,华侨富而内地贫,华侨事业多而内地事业少。同是中国民族何以有此歧异,不能不溯及此顺便之环境的有无,以说明此经济显然之分别。
试更追想中国过去的几个大工业,例如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集萍乡煤矿、大冶铁矿、大冶铁厂、汉阳钢铁厂为一组织。其事业为张之洞所创办,盛宣怀所建成。张氏是纯粹为公的,始终未加入一毫私人利益,盛氏则全是为私的,所以名为公司,实等于盛氏私产,其妻其子始终把持,政府不能挽救,股东不克与闻,以致重大权利丧失于他国。此一事例充分证明重大事业需用近代组织。惟有合理之组织庶有择贤主持、公忠监管之可能,否则化公产为私业,因私利而妨公益,卒使此事本身亦受摧残而不能存在。又如龙烟铁矿公司,以质量并佳的宣化龙关铁矿为基础,在北平附近石景山设厂炼铁,与现在已著盛名之印度塔他铁厂同时建设。此事纯由地质调所诸人员实地测勘,精心筹划所得,但当时有所谓新旧交通系的大官如梁士诒、陆宗舆等,一闻此讯,互相争夺,故在官股方面,交通部必与农商部的股份同一份量,在公司名目方面,把龙关的龙字与梁士诒自称发现的宣化烟简山的烟字硬联一起。后来陆宗舆较占上风,但又加上了股东徐氏与黎氏意见不一,各自用人,一个公司有了两个经理,互相排挤,以致功败垂成,事业不能成就。以上二事为中国最大的重工业,其成败原因实在:(一)官僚资本的作用,借权位以争股份,把持事业,排挤他人。中心人物的地位一有动摇,事业亦随之不振。(二)假公济私,以公业为私产,复以私害公,因私利而妨公益。(三)政府之职权不足,不能权衡公共事业之利害,决定办法,实行公司法应有的精神与制度,而往往瞻徇人情,蹉跎坐误。(四)政治环境不甚安定,政府方针不易继续支持,而往往因人因时纷歧游移,以致减少力量。前车之覆即为后车之鉴。由上述种种情形看来,中国在短时期内建成重大工业,抚心自问,诚不能谓毫无困难。古人曾言,“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对于工业化一事,诚为极可珍贵之格言。我们怀于工业关系的宏大,建设担负之深重,诚不能不抱任重道远的观忿,审慎周详,誓不重蹈覆辙,庶可减少中途陨越的危险。
我们建国的目的是要求国家的进步,过去种种事属既往,必须决然改革,不使其继续为累,未来种种,创自今天,定当努力使之发荣滋长,宏扬光辉。公私一念之微,实关全局成败,有此决心,然后可语建设。我们必须妥定制度,使国家力量能充分发展,而私人资本得受适当节制,不许其影响于建设国家的方略。在我们的合理规模以内,中国民族自有当仁不让努力成功的决心与毅力。“我欲仁,斯仁至矣!”“舜何人,予何人也,自为者亦若是。”此种精神为我们向来所固有,亦为此日所最宜发挥。
所以我以为中国所特宜看重者,尤在精诚用力,以造成良善之制度与环境。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欲能革命,必先革心。
[鉴赏]
翁文灏是中国现代史上的知名人物,著名学者,本文是他1943年9月6日在中国经济建设协会第五届年会上的演说《关于中国工业化的几个问题》的节选。
中国的工业化问题是一个缠绕中华民族几代人的大问题。翁文灏提出:中华民族能否胜任建成新式的、大规模的工业,这一问题具有重大的意义,值得进行实质性的探讨。“因为世界上各个民族各有特长,亦各有其特短”。他举例说:“东三省人以狩猎为生,对林木极爱惜,不善耕种。”内地人则性喜耕种而不甚爱树木,且为广辟耕地起见,往往砍树种田,为速于成功起见,且不惜举火焚林”。这种结果造成“在我国兴农甚易,造林则难。”
翁文灏深入地分析中华民族的特性,提出:“中国民族之文化,以私人为中心,以家庭为单位,凡于此中心及单位有利者,皆,能不畏艰苦,努力经营”,而“对于近代营业的制度……则不能了解”。他提出:“华侨因为南洋经济之中坚,但南洋华侨所以能克为致力得有成效者,实甚赖英荷属地政治之安定,治理之清明,规章之齐整,金融之匡助,运输之通畅,以及大规模贸易之便利。”在翁文灏看来,“华侨富而内地贫,华侨事业多而内地事业少”,其根本问题是“有顺便之环境,然后方有兴盛之事业,故造成此环境之能力,诚为建设成功应有之条件。”
中国近代有许多大型工业,但往往未能有一个良好的结局。翁文灏总结历史经验得出:“惟有合理之组织庶有择贤主持、公忠监管之可能,否则化公产为私业,因私利而妨公益,卒使此事业本身亦受摧残而不能存在。”鉴于此,“中国在短时期内建成重大工业,扪心自问,诚不能谓毫无困难。”翁文灏谆谆告诫当世者,“我们怀于工业关系的宏大,建设担负之深重,诚不能不抱任重道远的观念,审慎周详,誓不重蹈覆辙,庶可减少中途陨越的危险”。
展望未来,翁文灏责问:“岂有如此广土众民之国家,自甘落伍、永不建设工业之理”?“我们建国的目的是要求国家的进步,过去种种事属既往,必须决然改革,不使其继续为累,未来种种,创自今天,定当努力使之发荣滋长,宏扬光辉。”
翁文灏还就人们传统上的认识提出疑问,认为中国与外国比较,并非物产丰富。中国人要使国家实现工业化,必须总结前人的经验,“欲能革命,必先革心”;中国人要使国家富强,民族昌盛,“……所特宜看重者,尤在精诚用力,以造成良善之制度与环境”。以上,是翁文灏先生提出的颇具个人卓见的观点。
本文逻辑性强、论证严谨,善于把理论阐述与历史现状结合起来,并注意进行中西方比较,使读者阅后顿感视野开阔,心旷神怡。文章知识性强,语言富有文采,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经济类演讲佳作。
(邹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