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词

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词

章太炎(中国)

(1906年7月25日)

今日承诸君高谊,开会欢迎,实在愧不敢当。况且自顾生平,并没有一长可恃,愈觉惭愧。只就兄弟平生的历史,与近日办事的方法,略讲给诸君听听。

兄弟少小的时候,因读蒋氏《东华录》,其中有戴名世、曾静、查嗣庭诸人的案件,便就胸中发愤,觉得异种乱华,是我们心里第一恨事。后来读郑所南、王船山两先生的书,全是那些保卫汉种的话,民族思想渐渐发达。但两先生的话,却没有什么学理。自从甲午以后,略看东西各国的书籍,才有学理收拾进来,当时对着朋友,说这逐满独立的话,总是摇头,也有说是疯颠的,也有说是叛逆的,也有说是自取杀身之祸的。但兄弟是凭他说个疯颠,我还守我疯颠的念头。

壬寅春天,来到日本,见著中山,那时留学诸公,在中山那边往来,可称志同道合的,不过一二个人。其余偶然来往的,总是觉得中山奇怪,要来看看古董,并没有热心救汉的心思。暗想我这疯颠的希望,毕竟是难遂的了,就想披起袈裟,做个和尚,不与那学界政界的人再通问讯。不料监禁三年以后,再到此地,留学生中助我张目的人,较从前增加百倍,才晓得人心进化,是实有的。以前排满复汉的心肠,也是人人都有。不过潜在胸中,到今日才得发现。自己以前所说的话,只比得那“鹤知夜半,鸡知天明。”夜半天明,本不是那只鹤、那只鸡所能办得到的,但是得气之先,一声喔喔的高啼,叫人起来做事,也不是可有可无。到了今日,诸君所说民族主义的学理,圆满精致,真是后来居上,兄弟岂敢自居先辈吗?只是兄弟今日还有一件要说的事,大概为人在世,被他人说个疯颠,断然不肯承认,除那笑傲山水诗豪画伯的一流人,又作别论,其余总是一样。独有兄弟却承认我是疯颠,我是有神经病,而且听见说我疯颠,说我有神经病的话,倒反格外高兴。为什么缘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诸君且看那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可不是有神经病的么?那提出民权自由的卢梭,为追一狗,跳过河去,这也实在是神经病。那回教初祖穆罕默德,据今日宗教家论定,是有脏躁病的。像汉人,明朝熊廷弼的兵略,古来无二,然而看他《气性传》说,熊廷弼简直是个疯子(按:《熊廷弼遗书》中有《性气先生传》,此处作《气性传》,疑误)。近代左宗棠的为人,保护满奴、残杀同类,原是不足道的。但他那出奇制胜的方略,毕竟令人佩服,这左宗棠少年有岳麓书院的事,种种奇怪,想是人人共知。更有德毕士马克,曾经在旅馆里头,叫唤堂倌,没有答应,便就开起枪来,这是何等性情呢?仔细看来,那六人才典功业,都是神经病里流出来的。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近来有人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某某也是有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现面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点的人,富贵利禄的补剂,虽不能治他的神经病,那艰难困苦的毒剂,还是可以治得的,这总是脚跟不稳,不能成就什么气候。兄弟尝这毒剂,是最多的。算来自戊戌年以后,已有七次查拿,六次都拿不到,到第七次方才拿到。以前三次,或因别事株连,或是普拿新党,不专为我一人;后来四次,却都为逐满独立的事。但兄弟在这艰难困苦的盘涡里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懊悔,凭你什么毒剂,这神经病总治不好。或者诸君推重,也未必不由于此。若有人说,假如人人有神经病,办事必定瞀乱,怎得有个条理?但兄弟所说的神经病,并不是粗豪卤莽,乱打乱跳,要把那细针密缕的思想,装载在神经病里。譬如思想是个货物,神经病是个汽船,没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经病,必无实济;没有神经病,这思想可能自动的么?以上所说,是略讲兄弟平生的历史。

至于近日办事的方法,一切政治、法律、战术等项,这都是诸君已经研究的,不必提起。依兄弟看,第一要有感情,没有感情,凭你有百千万亿的拿破仑、华盛顿,总是人各一心,不能团结。当初柏拉图说:“人的感情,原是一种醉病”。这仍是归于神经的人。要成就这感情,有两件事是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

[鉴赏]

1903年6月,章太炎因宣传革命,被清廷监禁于上海“西牢”。1906年6月29日出狱不久,孙中山派员迎章赴日,东京留学生于7月25日开会欢迎,章太炎在欢迎会上作了这篇演讲。这里节录其前面部分。

本篇博古论今,旁征博采,波诡云谲,然又贯穿一条爱国主义的红线,意脉分明。

演说先述“平生的历史”。章太炎从小时读《东华录》而萌发“异种乱华”之恨说起,历述自己接受的各种进步思想,点出自己的爱国之志不可动摇:“凭他说个疯颠,我还守我疯颠的念头。”简略的交代,其实勾勒出了章太炎坚定的爱国思想发展的轮廓。

紧接着,章太炎承上文又论自己“疯颠”。这段奇文,以自己高兴被人称为“疯颠”入手,再搜罗中外事例,证之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再推以希望留学生诸君“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所谓“疯颠”是对章太炎叛逆思想、爱国情怀的攻击,所以,这段“疯颠论”是章太炎正气浩荡的,以革命为荣的宣言,也流露出对攻击者的无限轻蔑。

上述生平,文笔奇诡,活画出演说者傲岸不羁、坚定不移的革命者形象。

下陈救国方略。章大炎认为,一切救国举措的实施,“第一要有感情,没有感情,凭你有百千万亿的拿破仑、华盛顿,总是人各一心,不能团结。”很明显,这里的“感情”,即指团结国人的爱国情感。如何才能成就这“感情”,章太炎开出了两剂药方:“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

总的来说,这篇演说的前半部分从联系实际指导革命贯穿始终的是一片爱国热忱,这是可取的。

(方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