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一路”与FTAAP在地缘政治上的关联性
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一带一路”和正在推进的RCEP、亚太自贸区都是中国在综合国力不断提升、世界经济重心向亚太地区转移的大背景下，承担大国责任，并努力提升自身的国际经济政治事务话语权所做出的战略部署。中国积极推动RCEP和亚太自贸区建设，是面对部分西方国家的逆全球化和美国对华的“规锁”政策，在亚太地区做出的正面回应。
“逆全球化”，又称为“去全球化”，是指在世界经济复苏乏力、全球贸易持续低迷的情况下，部分国家出现的以保护主义、孤立主义和民粹主义为代表的，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经济全球化潮流反向而行的思潮与行动。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经济全球化和贸易自由化快速发展，促进了商品、服务、资本、技术、劳动力等产品与生产要素在全球范围内更自由的流动和更有效的配置。在这一过程中，智能制造、高科技、金融等日益成为西方发达国家的主导性跨国产业，发达国家的传统制造业等中低端产业则逐渐转移至新兴市场与发展中国家，导致发达国家国内出现贸易逆差、制造业空心化、失业率上升、社会贫富差距加大。在此背景之下，美国等一些西方国家的反全球化势力抬头，它们将本国出现的一系列经济与社会问题归咎于全球化的冲击，特别是不公平贸易行为，鼓吹并采取贸易保护政策，乃至发动贸易战。依据WTO的《国际贸易环境发展报告》，2016年8月至2017年8月期间，WTO成员出台的各项贸易保护措施多达108项，相当于每月出台9项限制举措，受影响贸易总额高达790亿美元；同期，WTO成员共实施了301项贸易救济措施，涉案金额共计706亿美元，[30]其中最为典型的逆全球化事件就是美国特朗普上台以及随后所采取的美国优先主义政策。
根据亚太经合组织在2018年5月公布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31]APEC各经济体在过去几年经济得到了持续的发展，但仍需加快市场开放和一体化建设步伐，以保证可持续经济增长以及更加公平的贸易与投资利益分配。该报告预测，APEC经济体平均经济增长率在2017年达到4.1%，预计在2018年仍将维持这一较高水平，2019年平均增长率预计为4%。目前APEC成员经济总和占到全球GDP的60%，其贸易量也占到全球贸易的一半以上。不过，报告也指出，由于贸易保护主义盛行，各经济体采取了许多贸易和投资限制措施，有可能阻碍全球与地区的贸易增长。数据显示，APEC经济体之间的贸易在2016年减少了3.9%。亚太地区作为全球经济增长最有活力的区域，虽然在经济发展和消除贫困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增长势头良好，但不能忽视的是，全球范围内贸易保护主义和逆全球化势力的抬头无疑会给亚太地区的区域经济一体化和长期稳定发展带来潜在的风险。
逆全球化对亚太地区的区域经济一体化和长期稳定发展带来的负面影响主要包括以下三点：
第一，贸易协定的数量增速减缓，质量下降。如图3-1所示，1990—2010年间，世界各国和地区共签署了500多份贸易协议，是1990年之前20年总和的3倍之多，这些贸易协定的签订使全球贸易保护水平大幅下降。然而，在逆全球化趋势的影响下，近年来贸易自由化的总体步伐不断减缓，各国和地区之间签订的贸易协定数量明显减少。贸易协定的质量下降主要体现在美国退出TPP以及RCEP的缓慢进展。自美国宣布退出TPP后，虽然CPTPP所包含的大多数条款来源于TPP协定，但冻结了部分与投资、知识产权、争端解决机制相关的条款，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TPP所标榜的“高水平、高质量、高标准”的特点。而RCEP的谈判也因为印度等国家拒绝承诺提高本国的市场准入水平而陷入僵局。RCEP如果想在短时间内取得谈判成果，则有可能采取“保留差异的特殊条款”的形式，这势必会降低RCEP的自由化水平。
图3-1 1948—2016年间全球每年签订的贸易协定数目
资料来源：European Central Bank.Economic Bulletin，Issue3/2018.https：//www.ecb.europa.eu/pub/pdf/ecbu/eb 201803.en.pdf？a002 c6f56b79f07df 072d758fca1025b.
第二，拖缓亚太经济复苏进程，破坏亚太区域生产网络。在逆全球化思潮的影响下，亚太地区贸易保护主义的泛滥无疑会破坏该区域基于良好市场基础的价值链体系和区域内的自由贸易安排，特别是自特朗普政府上台以来所推出的“美国优先”政策，包括制造业回流、频繁发动贸易战等。美国的制造业回流政策可能会导致已经构建起来的亚太生产网络被撕裂与重组，亚太地区产业链条的分工与布局将可能会被扭曲。具体而言，美国一方面实行大规模减税政策，引诱企业和资金回流；另一方面对将生产线和就业岗位转出美国的跨国公司实行征收高额税收的惩罚措施，被威逼利诱下的美国跨国公司不仅会放慢推动产业转移的步伐，甚至有可能会导致一部分跨国公司将部分制造业环节“回流”至美国，使全球产业链的完整性遭到破坏，全球要素分工的进一步深入发展也会因此而遭到阻碍，甚至发生逆转，从而拖缓亚太区域经济一体化的进程。[32]
第三，亚太各经济体疲于应对贸易摩擦与贸易战，导致区域内贸易关系恶化。美国特朗普政府上台后提出一系列逆全球化的贸易保护措施，并已引发包括APEC在内的其他经济体的强烈不满与抵触。特朗普政府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具体包括征收反倾销关税、征收反补贴税、撤销双边贸易优惠、根据美国国内单边条款（232条款[33]和301条款[34]）征收报复关税、给予本国农业生产者贸易补贴等措施。[35]特朗普政府的贸易政策有典型的贸易保护主义的特点，表3-2整理了2018年美国对其他国家采取增加关税的贸易保护措施。美国对其他国家采取的贸易保护措施以232条款为主，该条款自1995年世界贸易组织成立以后很少被用到。美国对中国所采取的贸易保护措施以301条款为主要手段，以知识产权保护、强制技术转移和企业并购为主要理由，并通过补贴农产品生产者应对中国的反制措施。特朗普的贸易保护措施迫使其他经济体采取类似的报复性措施，或者可能效仿美国采取贸易保护措施以抵御来自其他经济体的进口冲击（尤其是由于全球最大市场——美国率先进行贸易保护而引发的出口方向转移）。这一趋势在亚太经济体中已显露无疑。
表3-2 2018—2019年美国对其他国家加征关税情况
续表
资料来源：作者整理。
除了逆全球化之外，美国对华的“规锁”政策也会为亚太区域的发展注入离心力，并给中国带来一定的战略压力。张宇燕等将21世纪以来美国的对华主张总结为“规锁”政策，其核心内容是美国通过规范中国行为来锁定中国经济增长空间和水平，从而把中国的增长极限和发展方向控制在无力威胁或挑战美国世界主导权的范围以内。介乎于接触政策和遏制政策之间，美国对华的“规锁”政策主要有以下三点内容：在技术上防范并压制中国；以贸易不平衡提出“公平贸易”，借此来逼迫中国进一步开放市场；通过重塑国际制度来约束中国。[36]美国一些著名学者也认为，中美之间在地缘政治上只有加强合作，才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37]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的首任院长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在2017年5月出版了《注定一战：美国和中国能避免落入“修昔底德陷阱”吗？》一书。格雷厄姆在书中分析到，在1945年美国占有世界约50%的市场，到了1980年，这一比例降到22%，到2015年只剩下16%，按此趋势进行，到2040年，美国占全球市场份额的比例可能会降到11%；而与之相反的是，中国占全球市场份额的比例从1980年的2%上升到2015年的18%，预计到2040年中国会占全球40%的市场份额。格雷厄姆用数据说明了美国的相对衰落和中国的持续崛起。格雷厄姆分析认为，“世界从来没有全球力量对比如此迅速地转变，当中国自认为知道美国所谓的真实动机时，每个行为都会被明显的偏见所解释”。书中最后从美国的立场给出四个政策建议，分别是明确重大利益、理解中国在做什么、做好美国的战略规划、把美国国内的挑战放在核心位置。[38]
格雷厄姆从美国的立场给出的政策建议其实同样适用于中国，即中国需要明确重大利益、理解美国在做什么、做好中国自己的战略规划、把中国国内的挑战放在核心位置。从上述四点考虑，“一带一路”倡议和积极参与亚太区域合作都是中国现阶段的最优选择。“一带一路”倡议向西延伸，另辟蹊径，一方面通过基础设施建设加强区域经济贸易合作和文化交流，不涉及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之争；另一方面避免了一味在亚太地区和美国“硬碰硬”造成零和博弈，可以视为中国处理中美在全球范围内政治经济冲突和矛盾的新方式。“一带一路”倡议与APEC框架下的亚太自贸区构想在亚洲和亚太地区相互配合、互为助力，有利于中美两国建立相互尊重、互利共赢的新型大国关系，重塑国际经济政治新格局。
【注释】
[1]亚洲基础设施建设投资银行的创始成员国共57个，其中域内国家37个，包括东亚13国（中国、韩国、蒙古国、东盟10国），中亚4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西亚9国（伊朗、土耳其、约旦、以色列、沙特阿拉伯、阿曼、阿联酋、卡塔尔、科威特），南亚6国（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斯里兰卡、马尔代夫、尼泊尔），独联体3国（俄罗斯、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和大洋洲2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域外国家20个，包括欧洲17国（英国、法国、德国、冰岛、奥地利、丹麦、芬兰、意大利、卢森堡、马耳他、荷兰、挪威、波兰、葡萄牙、西班牙、瑞典、瑞士）、非洲2国（埃及、南非）和南美洲的巴西。
[2]世界银行WDI数据库，2015年。巴勒斯坦以“西岸和加沙地区”（West Bank and Gaza）数据计入；因数据不可获得，未将中国台湾地区计入APEC的人口和贸易总量。
[3]李永全.风正时济，任重道远：写在“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五周年之际［M］//李永全.“一带一路”建设发展报告（2019）.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2-3.
[4]已同中国签订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文件的国家一览.中国“一带一路”网，［2019-04-12］.https：//www.yidaiyilu.gov.cn/xwzx/roll/77298.htm.
[5]杨闯.从分歧到契合：“一带一路”下俄罗斯的倡议调整与选择［J］.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5（6）：51-63.
[6]“欧亚倡议”是韩国前总统朴槿惠在2013年10月提出的，旨在通过和欧亚区域的国家经济合作，促进该区域可持续繁荣与和平的国家发展战略及国际合作倡议。
[7]中国-东盟关系（10+1）.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2019-04］.http：//www.fmprc.gov.cn/chn//pds/gjhdq/gjhd qzz/lhg_14/zghgzz/t575554.htm.
[8]新媒：新西兰将加快参与“一带一路”步伐.中国“一带一路”网，［2019-02-26］.https：//www.yidaiyilu.gov.cn/ghsl/hwksl/80578.htm.
[9]中国与智利签署共建“一带一路”合作谅解备忘录.中国“一带一路”网，［2018-11-02］.https：//www.yi daiyilu.gov.cn/xwzx/gnxw/70484.htm.
[10]秘鲁专家：为什么“一带一路”倡议对秘鲁很重要.中国“一带一路”网，［2018-10-18］.https：//www.yidaiyilu.gov.cn/ghsl/hwksl/69077.htm.
[11]巴拿马驻华大使：巴拿马希望成为“一带一路”倡议中关键的一点.中国“一带一路”网，［2018-03-19］.https：//www.yidaiyilu.gov.cn/ghsl/hwksl/50476.htm.
[12]共建“一带一路”助推贸易投资自由化便利化.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官网，［2019-04-19］.http：//www.drc.gov.cn/xscg/20190419/182-473-2898361.htm.
[13]亚太经合组织互联互通蓝图（2015—2025）（APEC Connectivity Blueprint for 2015-2025），http：//apec.org/Meeting-Papers/Leaders-Declarations/2014/2014_aelm/2014_aelm_annexd.aspx.
[14]亚太经合组织的宗旨说明（APEC Mission Statement），https：//www.apec.org/About-Us/About-APEC/Mission-Statement.aspx.
[15]北京纲领：构建融合、创新、互联的亚太——亚太经合组织第二十二次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宣言.新华网，［2014-11-12］.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4-11/12/c_1113207282.htm.
[16]选自汉代崔骃的《达旨》，原文：“抱景特立，与士不群。高树靡阴，独木不林”。
[17]亚洲竞争力2018年度报告.中国“一带一路”网，［2018-04-09］.https：//www.yidaiyilu.gov.cn/xwzx/gnxw/52180.htm.
[18]前半句选自晋代袁弘的《三国名臣序赞》，原文：“形器不存，方寸海纳。”后半句选自《尚书·君陈》，原文：“尔吾分尔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夫。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
[19]盛斌，靳晨鑫.“一带一路”倡议：引领全球包容性增长的新模式［J］.南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6）：2-10.
[20]亚太经合组织第二十三次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宣言——“打造包容性经济，建设更美好世界：亚太大家庭愿景”.https：//www.apec.org/Meeting-Papers/Leaders-Declarations/2015/2015_aelm.
[21]选自明、清文人编写的《古今贤文》，原文：“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习近平主席在2013年出席博鳌亚洲论坛年会时曾在其主题演讲“共同创造亚洲和世界的美好未来”中引用这句话，意为无论中华文明，还是世界其他文明，都是人类创造的成果，只有百花齐放，世界文明才能更多彩。
[22]Harold James.The End of Globalization：Lessons from the Great Depression［J］.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Hardcover，2001：130-135.
[23]郑宇.开放还是保护：国家如何应对经济危机［J］.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12）：138-142.
[24]李其荣.经济全球化与国际人口迁移［J］.民族研究，2003（6）：23-25.
[25]Norm Chomsky.Profit Over People：Neoliberalism and Global Order［J］.Seven Stories Press，1999：45-60.
[26]约瑟夫·斯蒂格列茨.全球化及其不满［M］.李杨，章添香，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0：205-208.
[27]Belt and Road will.Trigger Paradigm Shift.March 22，2017.http：//www.chinadaily.com.cn/opinion/2017-03/22/content_28634010.htm.
[28]选自晋朝葛洪的《抱朴子·博喻》，原文：“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故有跋涉而游集，亦或密迩而不接。”
[29]王毅谈中国对智利的四个“坚定支持”.中国政府网，［2019-07-29］.http：//www.gov.cn/guowuyuan/2019-07/29/content_5416133.htm.
[30]WTO.Overview of Developments in the International Trading Environment.Trade Policy Review Body，17-5951，https：//www.wto.org/english/news_e/news17_e/trdev_04dec17_e.pdf.
[31]APEC.APEC Regional Trends Analysis：Trade，Policy，and the Pursuit of Inclusion，https：//www.apec.or g/Publications/2018/05/APEC-Regional-Trends-Analysis，APEC#218-SE-01.6，2018.
[32]孙天昊，盛斌.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的价值冲突与特朗普政府的选择［J］.美国研究，2019（4）：31-35.
[33]232条款源自美国1962年《贸易扩展法》，对特定产品的进口是否威胁美国国家的安全进行调查，立案调查之后270天内向总统报告，总统在90天内决定是否对进口相关产品采取措施。
[34]301调查源自美国《1974年贸易法》的第301条，这一条款授权美国的贸易代表对他国的不合理或不公正贸易做法发起调查，并且可以在调查结束后建议美国总统实施单边制裁。
[35]为应对中美贸易战，美国农业部将通过大宗商品信贷公司向美国大豆、高粱等生产者直接支付120亿美元补贴，以收购其手中的农产品。
[36]张宇燕，冯维江.从“接触”到“规锁”：美国对华战略意图及中美博弈的四种前景［J］.清华金融评论，2018（7）：24-25.
[37]“修昔底德陷阱”是指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认为一个新兴崛起的大国必然会挑战现存大国，而现存的守成大国也一定会回应这种威胁，如此一来战争不可避免。简单地说，这条被视为国际关系铁律的“修昔底德陷阱”指的是新兴崛起大国与一个守成大国之间的零和博弈。
[38]Graham Allison.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New York，NY：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2017：214-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