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当代汉语之中“文明”与“文化”常常是同义词而多混用,但两者也有所不同。一个较常见的区别是:“文明”是人类为应付环境所创造比较具体的、物质性的成就;“文化”则某一地区或某一群体比较精神性的全面生活之总称。因此文明“可以向外传播,向外接受”;文化则“必由其群体内部精神积业而产生”。[2]例如在中国大陆许多公厕中有“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的标语;此外,从1950年代开始大陆推行“五好文明家庭”,推展“爱国守法,热心公益好;学习进取,爱岗敬业好;男女平等,尊老爱幼好;移风易俗,少生优育好;勤俭持家,保护环境好”,以创建文明家庭。[3]上述的两个例子并不用“文化”,因为它们所树立的是一个普遍性的进步的标准。
“文化”一词在汉语中有比“文明”一词更为丰富的意涵。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所谓“东西文化论战”至少有两次的高峰,一为1915—1927年以《新青年》与《东方杂志》等刊物为中心的论战,一为1960年代—1970年代在台湾以《文星》杂志为中心的论战。[4]大约从1950年代开始,文化问题就是港台学者十分关心的议题。1950年底,钱穆(1895—1990)为了替新亚书院筹款,自香港来台访问,12月6日蒙蒋介石召见,[5]其后在台湾师范大学做了四次计八小时的演讲,名为“文化学大义”。这四次演讲之内容反映了一个人文主义者对文化的看法。钱穆指出:“文化是指的时空凝合的某一大群的生活之各部门各方面的整一全体”;“一切问题,由文化问题产生。一切问题,由文化问题解决”。他并由此来讨论“东西文化比较”,认为“近代的西洋文化,实在已出了许多毛病”。[6]这一种对文化的看法与西方文化人类学家所采取的“文化相对论”,认为文化是人自己编织出来并居于其中的“意义之网”的诠释有所不同(如Cliあord Geertz的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一 书),[7]不过钱穆的观点显然在20世纪的中国居于主流地位。1960年代大陆的“文化大革命”与台湾地区的“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即是在此观念之下,以“文化”为名所做的一场斗争。
文明与文化两词汇虽然在中国古典用语之中已经存在,不过现代的用法与古代的用法有异,乃自西方移译而来,而与英文的civilization与culture相对应。大约是一百多年之前国人才开始使用现代意义下的这两个词汇。如果透过近代英华辞典的数据库,大致可以看得出其产生、得到共识,再进而收录进辞典之中为大家所遵循使用的一个过程。[8]Civilization一词从1866年德国传教士罗存德(1822—1893)的《英华字典》到1884年井上哲次郎(1856—1944)增订的《增订英华字典》均翻译为“教化者”“开明者”“礼文者”。[9]至1908年颜惠庆(1877—1950)的《英华大辞典》开始有了新的翻译词:“文明、开化、有教化”,这是“文明”一词在《英华字典》之中首度出现。该辞典在对civility(意指文明之特质)一词的解释中说得更清楚:“The quality of being civilized,文明,开化,都雅[10];as,from barbarism to civility,自野蛮进至文明”,明确地将“文明”与“野蛮”相对照。[11]至1916年德籍中国海关官员赫美玲(1878—1925)《官话》中,该词之翻译确定为“教化、文明、文明程度(部定)”;savage则被解释为“草昧(部定)、野蛮、未开化的、不文明的”。上文中之“部定”指1910年开始,严复在学部编订名词馆主持科技术语的审定工作,后由中华民国教育部规定的、统一的翻译词汇。[12]
Culture一词的翻译过程亦颇为类似,从1866年罗存德的《英华字典》到1884年井上哲次郎的《增订英华字典》都翻译为“修文者”;[13]1908年颜惠庆的《英华大辞典》则为“Intellectual or moral discipline and training,智德,文化,礼文,教育;as,a man of culture,文化之人;the culture of the Romans,罗马人之文化”,可见“文化”一词的翻译亦自此开始出现。1916年赫美玲《官话》之中,该词之翻译确定为“教化、文化、教育”。由此可见1908—1916年之间是现代汉语中“文明”“文化”二词之滥觞。然而伴随着新词汇的出现,产生了哪些新的观念呢?本文拟就此二词汇在近代中国思想史上发生之经过与影响做一梳理。中国近代思想曾环绕此二词汇而产生了一个重要转折,亦即从一个线性发展的“文明”史观到一种多元性的、肯定自身文化价值的“文化”史观,而两者在不同场域彼此较劲。晚清的历史教科书多改写自日本“文明史”的著作,[14]1922年民国时期的“壬戌学制”则规定高中历史课程中“文化史”为共同必修课,此后以文化史为名之教科书大量出现;[15]1923年中国思想界开始的“科玄论战”则代表了“文化史观”向“文明史观”的挑战。此一争议涉及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五四与反五四之争,亦与晚近“全球化”与“地方化”或世界文化之“合流”(convergence)与“分流”(divergence)之讨论有关,直至目前双方仍在争论之中。[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