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与“文明史”

“文明”与“文明史”

“文明”一词为传统词汇,在《易经》与《尚书》之中即有。[17]近代之后,该词成为英文civilization之翻译。[18]此一翻译早在1830年代传教士所编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1833—1838)中即已出现,然并未普及,此一用法后来可能辗转影响到日本学界。[19]日本在1860年代末期(明治初年)已将civilization翻译为“文明”。最早的例子可能是福泽谕吉(1835—1901)《西洋事情》(1866—1870)所提出“文明开化”的观念:“人人修德畏法,必可有助于世间之文明开化。”[20]其后1875年福泽谕吉写成《文明论概略》,该书为一本在东亚世界深具影响力的书刊。他认为文明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即人类物质需要的增长,广义则指人类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进步,而文明与野蛮相对。他认为:归根结底,文明可以说是人类智德的进步,西洋各国有朝向文明方面发展的趋势,而决不可认为目前已达到尽善尽美了,对他而言文明的发展是无止境的,人们不应满足于目前的西洋文明。福泽谕吉的所谓文明即是对西文civilization的翻译。[21]

日人所翻译的文明一词,在清末传入中国,1890年代后期使用日趋普遍。据统计,在1896—1898年出版的《时务报》中“文明”共出现了107次,其中6次为传统语汇,101次为civilization之翻译;而且101次之中几乎都是从日文的文章之中翻译而来,大多出现在“东报译编”,还有少数出现在专论栏内。[22]1898年戊戌政变失败之后,梁启超流亡日本,更为积极地译介新思想。他将福泽谕吉的许多观念写成短篇文章在《清议报》上发表,如《文野三界之别》(1899)、《传播文明三利器》(1899),以及《国民十大元气论》(一名《文明之精神》)(1899)等文,都是摘译自《文明论概略》等书。[23]上述文章特别强调“文明”一词与“野蛮”是相对的,而且背后是以社会达尔文主义为理论基础的线性进化史观。如《文野三界之别》(1897)谈到“泰西学者,分世界人类为三级,一曰蛮野之人,二曰半开之人,三曰文明之人……此进化之公理,而世界人民所公认也”。[24]

晚清文明观念的盛行,不但因为梁启超的译介,也与严复(1854—1921)有关。在《天演论》中严复也将civilization译为“文明”,意指“文者言其条理也,明者异于草昧也”,他并说明了在有文字之后,开始了异于“草昧”时期的“文明”阶段:

大抵未有文字之先,草昧敦庞,多为游猎之世。游故散而无大群,猎则戕杀而鲜食,凡此皆无化之民也。迨文字既兴,斯为文明之世,文者言其条理也,明者异于草昧也。出草昧,入条理,非有化者不能。然化有久暂之分,而治亦有偏赅之异。(《论三教源》)[25]

严复又翻译了甄克思(Edward Jenks)的《社会通诠》(A History of Politics),使进化论与线性历史观结合在一起,影响了历史书写,学者因而援用西方历史的线性架构来诠释中国历史。[26]

在社会达尔文主义与文明观念影响之下,西方学界出现了“文明史”的著作,这些书先被翻译为日文,再由日本转译为中文。明治初期的日本,翻译西书蔚为风气,如巴克尔(Henry Thomas Buckle,1821—1862)的《英国文明史》和法国史家基佐(Francois Guizot,1787—1874)的《欧洲文明史》,都在欧洲出版不久之后即被译为日文。清末旅日的中国学者再将之介绍到中文世界。譬如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即译介了《英国文明史》,以及日人白河次郎、国府种德的《中国文明史》(该书于1903年被译为中文,章炳麟、蒋智由、刘师培皆服膺其“中国文化西来说”)。《英国文明史》一书在清末(1903至1907年之间)即有四种中译本。此外被译为中文的还有《地球文明开化史》、《世界文明史》、《中国文明史论》(中西牛郎著)、《中国文明小史》(田口卯吉著)等。[27]大致上来说,清末民初是“文明论述”与“文明史”书写十分兴盛的时期。根据王晴佳的研究,梁启超从1902年开始所标举的“新史学”即依赖日本的“文明史学”为其理论根基。[28]一直到今日“文明史”仍是部分大学的一门必修科目。

民国以后,文明论述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对民主与科学的提倡亦相互配合。胡适(1891—1962)所标举的理想即为“再造文明”,并视此为“新思潮的唯一目的”。对他来说“文明是一个民族应付他的环境的总成绩”。1926年时,他反驳当时有些人所谓“讥贬西洋文明为唯物的(Materialistic),而尊崇东方文明为精神的(Spiritual)”之说法;胡适强调文明同时包括精神的与物质的面向,“凡文明都是人的心思智力运用自然界的质与力的作品;没有一种文明是精神的,也没有一种文明单是物质的”。[29]胡适也谈到“文化”,认为“文化(Culture)是一种文明所形成的生活的方式”,并以此述说“东西文化”之差异,然而他却认为“东方文化”有许多的缺点:“这里正是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自暴自弃的不思不虑,一边是继续不断的寻求真理。”[30]胡适这一番言论有很强的针对性,这牵涉1920年代欧战之后“文化论述”的兴起,以及“科玄论战”,下文将会作较深入之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