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记忆理论对口述工作之启示
王明珂对口述历史所具有“社会记忆”之本质的分析与社会学家哈布瓦克(Maurice Halbwachs,1877—1945)等人有关“集体记忆”的理论有关系。此一理论可以帮助我们对口述历史工作之性质有更深入的认识。
哈布瓦克强调记忆是人们对过去的印象,这些印象是零碎与暂时的,会随着情境而产生变化。记忆内容对人们来说如果要具有意义的话,记忆者必须将非常零散的元素重新组合、选择、加以述说,并使之置于一个具体而“合理”的情境之下。对哈布瓦克来说,记忆并不是个体对过去的直接呼唤,而是对过去的选择性的“再现”。换言之,“记忆”是存在于“现在”的。同时,人们对记忆所设定的脉络是由社会群体所提供的。这样一来,记忆的机制(也包括遗忘)其本质即是社会的。个人记忆不能脱离群体与社会框架而存在。此外,哈布瓦克也强调记忆的召唤不只是抽象的心理的过程,它尤其需要依赖一些具体的媒介,“睹物”可以“思人”。这些媒介包括文物、图像、仪式、典礼,等等。[11]
从上述观点来看,在口述工作中,无论是个人以语言来落实经验所产生的记忆,或是社会因素所影响的回忆与遗忘,都指涉记忆即是选择性的诠释。访谈者在述说经验的过程之中,往往会将复杂的经验改变为可以述说,并在时间序列与因果关系上成为一个可以理解的故事(这一故事可以是浪漫史、悲剧、喜剧、闹剧等叙事原形),因此有时会前后颠倒、有时省略某些自以为不重要的部分,突出对个人有特殊意义或有实际利益的地方,或者以想象之内容填补空白或模糊之处。[12]更常见的情况是把个人记忆与他人记忆混合、交换。这样做有时是无意识的,有时则是出于特定动机而故意所为。
因为个人的记忆与认同具有高度的情境性与变迁性,认同发生变化时,记忆或遗忘的社会机制,就对个人记忆构成了决定性的影响。笔者在台北近郊金山乡访谈“福佬客”的一个经验可为其佐证。[13]在新北市金山区的清泉村有几户属于江夏黄氏的客家人,因为长期住在闽南人居优势的地区,逐渐被闽南人同化,开始讲闽南语、遗忘客家话,也隐藏了客家认同,而随着晚近族群意识兴起,才又重新挖掘出客家祖先的记忆。[14]“福佬客”的例子充分显示记忆之流动性与现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