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研究的两种取径

翻译研究的两种取径

在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首先要问翻译的标准为何?它们是忠于或背叛原著?翻译是为了沟通上的方便,将一种文字转变成另一种文字,钱锺书将这个过程说得最传神,他说这是“化”。“化”字用得极妙,也就是将不同文化里所创造出的东西,透过一种非常精巧的方式,变化成其母国的读者所能了解的内容。翻译就是化,翻译功夫的高下在于化得好不好。基于这想法产生所谓的“原著中心论”,也是翻译研究里最普遍的处理方式,根据此一原则翻译的好坏决定于是否忠于原著,越忠于原著就越好,忠实度越少就越差。不过钱锺书也了解到翻译有直译,也有意译,而后者不一定比前者更不忠实。

那么以原著为中心对翻译标准的认定是什么呢?严复在译《天演论》(1898)时提出的“信达雅”三个字,堪称最高的翻译原则。“信”就是精确,翻译一定要翻得很准确,不能将白的变成黑的或灰的;“达”就是能将意思传递到读者身上,透过作者化的过程,将外国的思想、观念传送到读者的阅读经验中。“信”跟“达”是不同的概念,两者可以兼顾,但也可能有相当多内在的矛盾,也就是说有的时候翻译作品能够“信”,但是不一定能“达”。例如,很多翻译的书看起来好像很准确,意思却都看不懂,读完以后不知所云,这就是信而不达,有时直译的作品会有此一缺陷。第三个标准是“雅”,亦即用典雅的文字从事翻译工作。不过,这也受到质疑。若原文俗鄙要如何翻译成典雅?原文是很俚俗的文字,就需粗陋,才算是准确的翻译,这时“信”就可能比“雅”来得重要。“信达雅”三原则虽受到许多争论,不过近代以来的翻译理论,基本上都追求“信达雅”的原则,讲求忠于原著。

第二种翻译理论是:译者易也,认为翻译就是改变。在意大利称翻译者是背叛者,这是非常有趣的表述。根据此一观点,翻译是不可能忠于原著的,只要译者开始翻译,就开始背叛原著,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用一个全新的角度去呈现他想要呈现的东西,而呈现出来的翻译作品,跟原著之间一定会有很大的差异,这就是所谓翻译即背叛的想法。翻译即背叛牵涉“信达雅”遭遇的困难,不背叛原著是非常困难而几乎不可能的事,例如英文的一个成语“drink like a fish”在中文不能翻译为“鱼饮”,只能翻译为“牛饮”(泛指狂饮、豪饮)。这些问题的讨论,其实有相当多语言哲学家以较深入的语言哲学角度再加以剖析,其中最有名的理论是语言哲学家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1908—2000)所提出的“翻译的不确定性”。这是较复杂的语言哲学,最简单的说法,此一观点认为我们在常识中所认定的翻译的对等性是很成问题的。翻译的不确定性,不只是在不同国家所使用的不同语言的转换之间发生,在同一国家内,如国语跟方言,闽南语跟客家话,广东话跟上海话之间也会发生;而且即使是同一语言,也有这种翻译的不确定性,其实这就是误会产生的根本原因。翻译者即背叛者的背后,其实有很深的语言哲学的基础。由此观之,翻译研究不但是文本对比,不只是让原著与译作放在一起,看看翻译的过程有没有出错、是否精确,这只是第一个层次的问题。近年来的翻译研究理论,开始问翻译者如何以诠释、挪用、引申等手法,在“主方语言”与“客方语言”间宣称对等性的假设。虽然它宣称这两者是相等的,可是在这相等的过程里,就已建立中间地带(middle zone),而中间地带具有各种各样操弄的可能性。这个理论也开始让我们注意此种对等的建立(无论是词汇或是文本),其实是历史演变而逐渐建立起来的一个过程。也就是从一种原来观念到另一种翻译之后的观念,它不是马上就拉一条直线,变成对等的关系(像字典那样的对照),而是认为对等关系的成立是长远且复杂、反复、迂回、曲折的历史过程,牵涉译者与读者的双重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