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与启蒙:严复与新观念、新语汇的译介

翻译与启蒙:严复与新观念、新语汇的译介

严复跟梁启超不同,他是直接到英国留学,能阅读英文,而将英文的经典名著翻译成非常典雅的桐城派古文。在翻译的过程,他也引介、创造了相当多的语汇。

严复在近代思想家之中,是一位知识上既宽广又具有深度的学者。很多人指出他是一位19世纪时“感觉敏锐”的科学、民主启蒙的先驱者。他所翻译的各种西方经典如《天演论》《群己权界论》《原富》《法意》《穆勒名学》等书,在近代中国发挥了很大的影响力。

不过谈到严复思想究竟影响力有多大时,首先要注意严复的历史角色有一个悖论之处,即他的思想面影响甚大(尤其是《天演论》中的天演、进化观念),而他所用的文字(桐城古文)与所创造的词汇,在20世纪初期之后却被胡适、陈独秀所主张的白话文,与上述梁启超等人,尤其大量留日学生所引进的“和制汉语”所彻底打败。

如果严译语汇难以存活,那么严复在思想面的影响就的确值得再作斟酌。在八种最风行的严译之中,真正有影响力的可能只有《天演论》。然而诚如贺麟所论,人们对《天演论》的理解,局限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救亡感,而不是在生物学与哲学的学理面向。

严复所翻译其他的书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逻辑学、资本主义的经济学说与自由主义的政治学说三个部分。

以逻辑学来说,严复的译作最难为人所了解。包天笑的《钏影楼回忆录》有很精彩的一段记载,1905年《穆勒名学》刚出版,严复应金粟斋之邀在上海演讲名学,“使得大家明白一点”。当时一班名流都来了,包括张元济、郑孝胥,也邀请了常来的马君武、林白水、章士钊、章太炎等人。根据包天笑的记载:“他的讲词中,常常夹杂了英文,不懂英文的人,便有些不大明白。但这种学问,到底是属于深奥的学问,尽有许多人,即使听了也莫名其妙。”在严复逻辑学翻译语之中,除了“逻辑”一词因为章士钊的大力推荐,仍然存在之外,其他的译语如:“珠联”(三段论法)、内籀(归纳)、外籀(演绎)、“词”(命题)、“玄名”(抽象名词)、“察名”(具体名词)全为日译名所取代。

在经济学方面,根据赖建诚《亚当·斯密与严复》和吴建林的硕士论文《论严复于〈原富〉内经济类名词之翻译手法及其所译名词之消亡》(台北:辅仁大学翻译学研究所,2004),严复的“计学”“版克”不敌日译的“经济”“银行”,这是大家所熟知的。再者,他援引古典词汇、喜用单音译词字,如以“阄博”来翻译lottery、“联”来翻译corporation、“货”来翻译commodity。此外,严复所用的大量音译词也被淘汰。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严复在音译时刻意引用佛典而产生距离感,如他将Royal Bank翻译为“赖耶版克”,自注“赖耶,本梵语,译言王家”。赖耶源自“阿赖耶”,为梵语alayavijnana(藏识)。其他的音译语如“赖摩”(Lima,秘鲁首都)、“毗勒”(bill)、“须弥”(Himalayas)等都有佛教语汇的意味。同时有些意译语也有佛教、《庄子》的痕迹,如free trade译为“无遮通商”、fixed capital译为“常住母财”、South Sea Company译为“南溟有限公司”。

在自由主义方面拙著曾讨论:严复不同意日人将rights译为“权利”,他认为这是“以霸译王”(无论“权宜”或“权谋”都具有负面的意义),将西方一个具有正面意义的词翻译为一个带有负面意义的词,因此另行译为“职”或“直”,如“天直”“民直”,因为他觉得rights在西文中也有直线、直角之意(right line与right angle),而中文的“直”也有“职”的意思,两者相互配合。再者,在翻译与rights相关的词语时,他并不重复使用单一的词汇来翻译这个字,而常常依据上下文来做调整。例如他将rights and interests合并翻译为“权利”;他有时又将interests翻译为“权利”;他也把constituted rights翻译为“权利”。根据笔者的考察,当密尔所称的rights是一种源于自然或不可让渡之意时,严复倾向于翻译为“天直”“民直”;然而当rights与interest合用,而具有个人利益之意涵时,他则采用“权利”。众所周知,“民直”一词不敌“权利”,已被淘汰。

严复的失败有一个过程,大致上是在1901—1911年的十年之间所形成的。在1903年出版的《新尔雅》中其实仍包容了大量的严译名词。如在“释名”一节,编者即同时罗列了严复译语与和制汉语。然而到了1911年上海国学扶轮社出版《普通百科新大辞典》时,情况却有所改变。这一套书由黄人主编、严复为之作序,共15册,全书“一百数十万言”,收集词条11865条,据统计其中仅5500条属于社会科学方面,其他部分则为科学与技术方面的词汇,全书依照笔画排列,并附分科索引。

不少学者都指出《普通百科新大辞典》所收录新知识用语主要采取日本新名词,并刊载大量日本所翻译的地名和人名,这主要是因为编者所依赖的参考书籍大多数是日文书与日译本。陈力卫指出芳贺矢一编辑、1908年底出版的富山房《国民百科辞典》为此书之底本,“我们对照《国民百科辞典》与《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后,发现两者规模相当,无论是在词义诠释上,还是在插图上,后者都大量采用了前者,等于是以前者为基础采纳新词,翻译新概念的”。

那么在这一套由严复作序的百科辞典中,严复的译语究竟保留了多少?根据笔者的考察,编者绝大部分都采取日译词汇,而放弃严译。例如书中收录了“神经”“星云”“单位”“权利”“银行”“望远镜”“社会学”“人类学”“进化论”“有机体”,等等。“神经”之下附了早期的译语“脑气筋”,却没有严译之“涅伏”。不过也有一些词语附了严复译语,例如,在“三段论法”之下附了“珠联”,“人为淘汰”之下附了“择种留良”,“论理学”之下附了“名学”,“经济学”之下附了“计学”。在书中所收录的一万多词条中,严复译语被采取作为主条目者仅有:“天择物竞”“适者生存”“内籀”(后附“归纳”)与“外籀”(后附“演绎”)。不过上述四个严译条目中,“内籀”与“外籀”最后还是被日译所取代,这样一来《天演论》的“天择物竞”“适者生存”是仅存的词条。

严复译词为何失败?这些原因可以归纳为以下数点:清末以来译自日本的书刊数量太多,约定俗成之后,即难以抗拒;严译“太务渊雅,刻意模仿先秦文体”,所以不易为人理解,而在五四白话文运动后很难受到人们的欢迎;严复翻译好用单音词(如计学、群学、心学),不敌“复合词”(如经济、社会、心理)在意义传递上的丰富性;严复喜用音译;严复所负责译名统一工作(他担任学部之下的“编订名词馆”总纂一职)迟迟无法有效推行等。

民国初年之后日译名词取得了绝对的胜利。今日少有华人会意识到“团体”“组织”“膨胀”“舞台”“代表”等词汇是从日文来的。《荀子·正名篇》曾说:“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实,约定俗成,谓之实名。名有固善,径易而不拂,谓之善名。”上文中所谓“约定俗成”大致上可以解释日译的成功。这尤其表现在这些新名词在大众传播媒体(各种报刊)、翻译书籍、教科书、百科辞典等出版品之中随着新知识的传播大量出现,发挥了铺天盖地的影响力。相对来说,严复的翻译作品只占了出版市场之中很小的一块,只好败下阵来。不过,我们也不能忽略荀子还有“名有固善”的观点。对他而言,语言文字的创造(包括名词翻译)仍存在一个绝对的标准,只不过“名”的好坏与其是否能“约定俗成”并无必然的关系。严复非常努力地创造“径易而不拂”(简单明了而又不矛盾)的“善名”。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译名要有文字学的基础,并奠定在译者对翻译双方(所谓的主方语言与客方语言)文化背景的深刻认识之上,亦即一方面应上溯西文原字在希腊文或拉丁文中的原意,另一方面要寻找在中国文字学上有来历的适当名词来翻译西字,并细查其两方词汇的文化与思想背景。严复所采取的音义并重的译法,如以“乌托邦”翻译Utopia,以及以“民直”来译rights,都是很好的例子。很可惜在各种因素影响下,严译名词未能更广泛地为人们所采纳,然而他所揭橥的理想,无疑地值得我们继续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