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首 世梦
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
人生自少而壮,自壮而老,自老而死。
俄入胞胎,俄出胞胎,又入又出无穷已。
生不知来,死不知去,蒙蒙然,冥冥然。
千生万劫不自知,非真梦欤?!
我们已悟“山色”是幻,同时知道,宇宙是一个万有的大幻舞台。且因“花香”昼夜有浓淡,知道要观察宇宙毫厘不爽,非下一番静密的功夫不可。悟明万有是幻,要有静心内照的智慧传达万法皆空,方能见到幻之所以为幻。我们若以此慧智来看如幻的世事、如幻的人生:“自少而壮,自壮而老,自老而死。”一旦回想起来,真是一场大梦。昔东坡居士年老休隐,曾负一大瓢行歌田野,遇一年近七十的老太对他说:“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东坡点头回答讲得不错。晏殊有词:“细数人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我们何须老来才悟人生如梦,回想昨天,何尝不也是梦?!所以佛经说:“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
佛经所说世梦意义深远,不仅仅是指人生数十年寒暑的短短幻梦,而是指由这一生到以前的一生又一生,同时也指由这一生到以后的一生又一生。所谓“俄入胞胎,俄出胞胎,又入又出无穷已。”
所谓“俄入胞胎,俄出胞胎”,是形容人生在世尽管有几十年光阴,但细想起来,不也是长于春梦几多时吗?不也是在俄顷之间吗?
倘我们这样问:“当我们在梦中时,果然不知道这是梦,一旦醒来,我们即知道这原是梦。可见我们梦是暂时的,醒时比梦时来得多,因此怎能说世事人生都是梦呢?”
这是愚昧的人们最易引起的反问。你不看,苏东坡不是对那老太的说法点头赞同吗?固然,我们醒时满以为是无梦,其实“生不知来,死不知去,蒙蒙然,冥冥然。千生万劫不自知,非真梦欤?!”
倘有人自认醒时非梦,那就请问:“你未生以前本来面目如何?既生这世间,你从什么地方来?将来死了,你又到那儿去?”对方必定哑口无言,因为这是难以回答的人生大问题,如果没有切实下过功夫不易置答。由此可以证明,世人都是生不知来,死不知去,蒙蒙冥冥,不知自己生来死去的真面目。而且有生以来都如是,这岂非是长夜大梦欤?!故佛说:“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这是大觉悟者醒后说的话,我们稍具觉性的人听了真如午夜的钟声: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今贪名利,梯山航海,岂必枕上尔。
可醒人世梦者莫过于梦了。因为醒时几十年的事,梦中只需十分钟或数小时即可了之,而且一切经过俨如亲历其境。如梦游名山大川,本要几天或几十天才可游遍,可是梦中往往只要一二十分钟。因此古词云:“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邯郸梦”中的卢生,梦享五十余年的荣华富贵,其实一顿黄粱饭还未煮熟。
“南柯梦”中的淳于棼,梦任南柯太守一千余年,其实只卧睡了一场。身在梦中时,何曾知是梦,待一醒来,方觉眼底风流皆归子虚乌有!
宇宙人生的真性,时间上讲无始无终,空间上讲无内无外,即所谓平等一如。我们若能抓住真性超出尘心,那时正如“高步云霄,俯人间如许,算蝎战多少功名,问蚁聚几回今古?”(宋·朱希真词)身在枕上梦中固然是梦,到了梦醒时,又为名利牵绕,忙于往返万里不辞远的劳劳世事。这在豁破世梦大觉者来看,岂不是在梦中角逐吗?故这尘心全妄,即是所谓“今贪名利,梯山航海,岂必枕上尔”!
庄生梦蝴蝶,孔子梦周公。
梦时固是梦,醒时何非梦。
旷大劫来,一时一刻皆梦中。
梦的原因很复杂。如醒时不能实现之理想企图往往在梦中得之,这也是原因之一。塔提尼是一位西洋十八世纪的音乐家,一次在创作某乐曲时,因为乐思不畅达,中途忽然睡着了,但见一鬼魔现身而出,拿起四弦琴演奏起音乐,塔提尼梦醒,就把梦中听到的这段音乐写出来,这就是世人皆知的《鬼魔谱》。庄生梦蝴蝶,孔子梦周公,未尝不是这样。庄子《齐物论》有这样的记载: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通志与,不知周也;俄俄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的思想原来如此。只要保全真性而梦为蝴蝶,这与蝴蝶梦为庄周都是平等齐观。庄周不因此生欢喜心,也不为蝴蝶而生忧恼心,庄子是中国古今以来第一达观者:对“梦”与“觉”(即醒)不分真假,言真实都是真实,言假有都是假有,深合佛学“是幻非幻,万法皆然”的道理。可惜仅知道是幻,不知道“即幻见真”。
孔子的理想模范人物是周公。他处处效法周公,想做到同周公一样,所以常常梦见周公;可到晚年,因为思想停滞不前,所以不常梦见周公。孔子叹惜道:“甚矣吾衰也!吾久不复梦见周公矣!”孔子是一位儒学治世家,没有庄子那样达观,把“梦”同“觉”平等齐观,故到不常梦见周公时,就发出长吁短叹,殊不知“梦时固是梦,醒时何非梦?!”
庄子“醒时何非梦”的见解是很透彻的。对此,庄子在《齐物论》中有段长文,现唯节录最后两小段:
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不觉而后知此大梦也。
丘(孔子名)也与女(同汝)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庄子喜寓古,这本是他自己的思想,可他假托孔子说:“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大梦”者,即“俄入胞胎,俄出胞胎,又入又出无穷已”。亦即“醒时何非梦”?!“丘也与女皆梦也。”即是大梦中未醒的人。“予谓女梦亦梦也”,即是梦中说梦。“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即是宇宙人生的大谜。“万世之后……是旦暮遇之也。”是须待大梦中醒悟的真正大觉者,方可猜破这宇宙人生的大谜。因为我们是“旷大劫来,一时一刻皆梦中”的人,本非“大觉”,故不知此“大梦”,更不知到何时才能成“大觉”呢?
破尽无明,大觉能仁。
如是乃为梦醒汉,
如是乃名无上尊。
人之有梦总不出:一、身体疲倦;二、思想企望太高。都是成梦的原因。身在梦中,自不知是梦,倘知是梦,力求反省,力举四肢求醒,也就会立时梦醒,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因为不知梦者居多,而且不明身处梦境一切皆非实有,却又执为实有,而生喜怒哀乐。这就是“梦中无明”。再进一步讲,我们生活在这“生不知来,死不知去”的人世,何曾知道这本是如幻的人生?正因为此,我们会在这千生万劫的长夜做起其大梦,还以为是实有,这就是“大梦的无明”。(即与生俱来,所谓先天的或本能的。)假使我们知道这原是大梦,能在这长夜无明中用智慧来观世间,就会明白世间的一切都是缘会幻有,缘散幻灭,不固执为实在。就会明白宇宙、人生皆是缘生,因为无实有自性,所以就有了种种幻现的世界(参阅《山色》),在醉生梦死的流转着,如“梦”中所变现的种种梦境一般。原来宇宙、人生,皆是这真性的流露,没有那种是真,那种是幻。今以锐利的智慧扫尽一切错觉,这就是“破尽无明,大觉能仁”。(是“大觉”者,必能己觉觉人,故称能仁。)这也就是庄子所说“旦暮遇之”的大圣。这就猜破宇宙、人生“吊诡”的大谜。这就是“知此其大梦”的“大觉”——“如是乃为梦醒汉,如是乃名无上尊”。
要问这“大觉能仁”“梦醒汉”“无上尊”到底是谁?即是距今二千五百余年前降生于印度的释迦牟尼佛。唯有他,见到人生的本来面目;唯有他,证到宇宙的真相。因此,释迦牟尼受此三项尊称,名副其实,毫不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