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首 观心

第五首 观心

世间学问义理浅,头绪多,似易而反难。

出世学问义理深,线索一,虽难而似易。

线索为何?

现在一念心性应寻觅。

释迦牟尼佛是大觉悟者。是他打破“世梦”体证“真常”,超出常人,所以他是出世间人;我们世梦未醒,所以只能是世间人。换句话讲,我们被缠缚世网不得自由。而释迦牟尼是超出世网,得大解脱大自在者。

我们在这如梦的世间,如幻缘生的宇宙,被“幻缘”所缚,被“无明”所盲。我们所有的知识,只是时间的片段、空间的残页,见到此不见彼,因此,各人思想不同,宇宙人生观也不同,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没有线索、没有系统、没有目的可寻。所谓“蒙蒙然,冥冥然”,尽其所有的学问,也总是逃不出为名利、为生活。而学问谈不上什么高深义理,因为彼此都被狭隘心理所阻碍,难以学会世间千头万绪所有的学问。

出世间学问,即是释迦牟尼佛的学问。释迦牟尼证彻宇宙、人生真相,慈悲心非常之大,而且将证到的真理,用巧妙的语言表达出来,叫我们一一众生都去做。他所说的话就是宇宙、人生的“总线索”。他用自己锐利的“金针”将“残页”“片段”贯穿成簇崭全新的新宇宙、新人生。因为说明了整个宇宙、人生的真理,所以义理非常深奥。

要问这贯穿宇宙、人生的“总线索”是什么?这锐利的“金针”又是什么?不是别的,就是我们现在的“一念心性”,就是宇宙、人生的总线索。因为我们没有见到自己的心性,反向这物质世界去作种种追求,结果将整个的宇宙、人生变成了“残页”“片段”,所以,我们应当用自己的智慧去照彻我们的心性。所谓“心性”,即是“残页”“片段”的宇宙、人生。而这寻觅现在一念心性的智慧,即是引线的“金针”啊!

试观心性,在内欤?在外欤?

在中间欤?过去欤?现在欤?

或未来欤?长短方圆欤?赤白青黄欤?

现在我们讨论到最重要的问题了。在第一首《清凉》歌里,我们说过这样的话:“倘能在一刹那间抓住它,那我们的当体即是宇宙的完人……已经见到自性真实常住微妙的色身。”这是暂时的天机流露,非常人常有的境界。同时也说明,所谓“心性”原来遍于全宇宙:无始无终,无内无外。因为宇宙间的一切在未证到统一的实性以前,所见者不过是“残页”的“残页”、“片段”的“片段”而已,所以要体得整个宇宙的实性不是不可能。

“心”是什么?“性”是什么?“心”就是这一念有知觉而无形相的东西,即常人认为“我”者。“性”就是透彻这一念一念与所幻现者不离形相平等一如的“无我真性”。所以“心”是有生灭的;“性”是不生灭的。“心”是依缘会缘散幻起幻灭相续无常的;“性”是非缘会非缘散非幻起非幻灭而常如其相的。“心”的生灭不离开性的真常;真常的性生灭于心的幻缘。所以,“性”即“心”的“真性”,即“心”的本来面目。

所谓“心性在内欤?在外欤?在中间欤?”是讨论“心性”的必然疑问。今依《楞严经》佛与阿难关于此问答的意义,节述于此——

:阿难,你的“心”与“目”现在那儿?

阿难:我的“目”在我面上,我的“心”在我身内。

:阿难,你现在坐这讲堂里,观祗陀林在那儿?

阿难:世尊,这讲堂在给孤园(佛常说法的地方),那祗陀林在我们坐的讲堂外面。

:阿难,你现在坐在这儿,你先看到的是什么?

阿难:世尊,我在这儿先看见如来,次观大众;如是外望方看到堂外的祗陀林。

:阿难,你怎样会见到祗陀林的?

阿难:世尊,因为这大讲堂的户牖开豁,所以我虽在堂内也见到堂外。

:阿难,你不要忘记刚才说过的话:你说身在堂内,因户牖的开豁远瞩祗陀林。也有这样的一个人,他也在堂内,但不见如来,却能见到祗陀林。有没有?

阿难:世尊,这是没有的事!哪能在讲堂内不见如来,却能见到堂外的祗陀林呢?

:阿难,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说你的心灵一切明了,假使你的“心”真在身内,你应当先看到自身的心、肝、脾、胃、爪生、发长、筋转、脉摇,然后看到外面。可你自身的东西都没有看到,又怎能看到外面呢?所以,你说“心”住在身内是不对的。

阿难:世尊,我知道心实居身外,譬如室内的灯光照室内,再从室内照到室外。我们既不见身内的东西,独见身外的东西,这正如室外灯光不能照室内一样。这道理大概不错吧!

:阿难,刚才在城里同我乞食回来的比丘,他一人吃饭,大家都会饱了吗?

阿难:不!世尊,诸乞食比丘虽然同证了阿罗汉(已体得“万法无我”者),但是身体不同,怎能一人吃饭大家都饱呢?

:阿难,那个比丘吃饭正是在大家身外,所以大家都应饱。你既不承认一人吃饭大家饱,你说“心”在身外的道理不能成立。

阿难:世尊,你讲“心”不在身内,身心相知不相离故。那么,心不居身外,我知在一个地方了!

:在哪儿?

阿难:潜伏在“根”里。犹如有人戴了一副水晶眼镜,合在两眼依旧可以看东西。眼见什么,他的心可去认识。我觉得“心”不见内者,因为在“根”故。见到外面没有障碍者潜伏根内故。

:阿难,那戴眼镜人看到山川风物时,也看到自己的眼镜没有?

阿难:世尊,这人看到的是自己所戴的眼镜咧!

:阿难,你的“心”既同眼镜相合,见到山川风物时,为什么见不到自己的“眼根”?既不见“眼”,你说“心”潜伏在“根”内的道理,也不能成立。

由此看来,“心”不在内,不在外,也不在中间了。这是说明“心”非空间所能限定。至于心性的“过去欤?现在欤?或未来欤?”倘有人认为时间是有实在性,而把“心”也嵌入这“过”“现”“未”三个模型里,这是误解。因为所谓“过去”者,是指去年、上月、昨天、前一点钟,乃至前一分一秒一刹那。之所以用“过去”名者,是与“现在”“未来”相对而言,假使真有过去时间者,那么在过去时间外还应有现在、未来。再进一步讲,既然“过去”根本不能成立,所谓“现在”“未来”当然都无。故时间上即无“过去”“现在”“未来”的实体,只是常人硬将它分割而已,实际是无有体性。因此,我们的心性自然不会陷入那“兔角”制成的模型中。这就叫作“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再讲视觉识别心性之各种“长短方圆”形式。因为那长的、短的、方的、圆的有形相,有质碍而没有知觉。现在生理学家说“知觉”发自大脑中枢神经,而密布于身体全部,所以受到外面刺激时,神经即感受并传诸于脑,使大脑产生种种知觉。可见中枢神经可使我们心灵知觉执持为己体而发生种种的活动。倘心灵知觉一旦不执为己体而舍离时,身体的各种神经也都停止活动,顿时变成死的东西了。故有知觉的心灵,非无知觉的“长、短、方、圆”有形有色之可见物。

那么“心”是“赤白青黄欤”?我们知道,所谓“赤白青黄”是指许多显色集合成的色调,同时它们又不离开物质。由上可知,“长、短、方、圆”是形非心,“赤、白、青、黄”是显色也不是心。上面用内外中间的空间,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再用那长、短、方、圆等外形,用赤、白、青、黄等显色,分别观察这“心”,可这“心”都不可得。因此,人体在感受到宇宙间的各种“声、香、味、触”而引起的知觉,都是我们自心所变现的东西。而这一切,无不都是由各种缘会而现起,如把这现起的“缘”一一还原,则我们觉知之心性,不是超越时间、超越空间,浑同太虚,肝胆万有吗?

觅心了不可得,便悟自性真常。

是应直下信入,未可错下承当。

把“心性”所感知到的一切,在“内”的还它在“内”;在“外”的还它在“外”;在“中间”的还它在“中间”;乃至“长、短、方、圆”,“赤、白、青、黄”一切的一切,都不迷执为我所有,而一一还它自身——所谓“万缘放下”就可见到“万法皆空”。再有此“空”显现于“内”“外”“中间”,乃至“长、短、方、圆”“赤、白、青、黄”等宇宙万有的事物上,结果都平等一如,而且完全显露出不生不灭的真性。这就是所谓“觅心了不可得,便悟自性真常”。

当体达“万有”体达“真性”到此境界,即是“悟入真常”。一到此时,就是身心被碾碎为微尘,遍散于十方世界也应甘心,万不可犹豫而不前。这就是所谓“是应直下信入,未可错下承当”。

试观心性:内、外、中间,

过去、现在、未来,

长短方圆,

赤白青黄。

因为体达到心性,既无始终又无内外,却来观这身内身外——宇宙一切的对镜,始知这一切原来是自己真心妙性中的东西。所以见到这“内、外、中间、过去、现在、未来、长、短、方、圆、赤、白、青、黄”,即是见到自己真心妙性的全体。即所谓“无有一法真,无有一法垢”了。如同李白所说“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了。以此心境来观察宇宙间的一切,即便是一草一木乃至最零碎破残的事物,也都可看到无限了。禅宗所说“风吹百草头,即是西来意”即指这种心境。现录世界诗人勃莱克的话,作为本篇殿文:

一粒沙中见世界,

一朵野花里见天,

紧握无限在手掌,

永劫则在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