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9月29日,李叔同以中国留学生“李岸”为名,考入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科,专业学习西洋绘画。时际日本明治维新成功,各种新文化应运而生,由歌舞伎发展而来的新派剧、浪人戏在日本盛行。李叔同早年曾从名角学唱过皮黄(京剧),票演过《落马湖》《趴蜡庙》等武生戏;又为沪学会补习科编导演过文明戏《文野婚姻新戏册》,因而对日本新派剧产生了浓烈的兴趣,跃跃欲试,欲罢不能!恰好东京美校同窗曾延年(1873—1936,号曾吴,四川成都人)也好皮黄,对日本新派剧也眼羡不已,当时正与日本新派剧名流藤泽浅二郎交游。两人一拍即合,就此在东京结为戏剧伴侣。

一到课余,他俩或到藤泽浅二郎处求教,或去剧场观摩川上音二郎夫妇主演的日本浪人戏。通过理论探索与现场观摩,李叔同发现,日本新派剧与中国皮黄的唱做念打截然不同:剧本内容注重写实,题材多取于社会生活,演出赖对话发展剧情,舞台布景要求逼真。从而体赏到新派剧巨大的艺术魅力,预感到新派剧前途方兴未艾。两人当下商定,要借助日本新派剧之长,在东京亲身尝试一下中国新剧(话剧前称)。

同年冬,李叔同、曾延年、黄辅周(1883—1972,原籍直隶,名二南,1905年秋考入东京美校西洋画科)等“慨祖国文艺之堕落,亟思有以振之;顾数人之精力有限,而文艺之类别綦繁,兼营并失。不如一志而冀有功。”(《春柳剧场开幕宣言》)在东京毅然宣布成立“春柳社演艺部”(简称“春柳社”),共同探索中国新(话)剧表演艺术。消息传出,我留日学生李涛痕、谢抗白、唐肯、孙宗文、吴我尊等率先响应入社。

1907年2月,日本各报刊载中国徐淮地区突患水灾。谓“饥荒惨状极为严重,如不迅速设法救济,每周必将产生数千饿殍。”我东京留学生急同胞之急,委派代表在东京留学生会馆召开紧急会议,决定筹备赈灾义演。春柳社应邀赴会公演。2月11日(丁未十二月廿八日),在日本戏剧家藤泽浅二郎的帮助下,春柳社假东京孟玛德剧场公演新剧《巴黎茶花女遗事》(即《茶花女》,法国小仲马原著)中“亚猛父访和茶花女临终”一幕:由唐肯饰亚猛,曾延年饰亚猛父,孙宗文饰佩唐,李叔同以艺名“息霜”扮演女主角玛格丽特。

演出前,李叔同先在西洋画中“找材料”分析角色。再按照角色要求,自费准备“好些头套和衣服”,然后在寓所化好妆,对着镜子自当模特儿,独自琢磨角色的台步与姿势,每有所得,即用笔记下,作为表演时的依据。演出时,李叔同剃去小胡子,头戴长卷发式的假头套,上穿银白色衣服,下穿乳白色拖地裙,紧束腰身登上舞台。两手抱头,双眉紧皱,目光忧郁,自伤命薄——好一副茶花女妩媚自叹的丽姿!

李叔同自当模特儿琢磨角色果然奏效。首次登台表演新剧便受到中外观众的欢迎。在场的日本戏剧界元老松居松翁先生兴奋得连声说好,还跑到后台,与李叔同“握手为礼”,祝贺中国新剧首演成功。复在东京《芝居杂志》著文指出:“中国的俳优使我最佩服的便是李叔同君,他所组织的春柳社剧团在东京上演《椿姬》(即《茶花女》)一剧,实在非常之好。李君的优美婉丽决非日本俳优所能比拟,李叔同君确是在中国放了新剧的烽火!”

在场目睹国人首演新剧的欧阳予倩(1889—1962,湖南湘乡人,时在东京早稻田大学深造),更是激动不已!由于以往读过《茶花女》中译本,整个剧情一清二楚,因而“所受的刺激”也特别深。令他恍然大悟的是:所谓新剧原来是演员借助舞台,通过对话表演人间的悲欢离合,这与中国皮黄的唱、念、做、打大异其趣,所以很想与参演者交谈。一打听,方知他们已成立春柳社,于是即托川籍留学生约见曾延年,首次见面,他便要求加入春柳社。

春柳社在日公演《巴黎茶花女遗事》圆满结束。义演所得千余元,全部寄回祖国赈济徐淮灾民。为了纪念这次演出,李叔同还在东京写下《七律·茶花女遗事演后感赋》,表明东京“歌台说法”,旨在救“度众生”:

东邻有女皆佝偻,

西邻有女犹含羞。

蟪蛄宁识春与秋,

金莲鞋子玉搔头。

誓度众生成佛果,

为现歌台说法身。

孟旃不作吾道绝,

中原滚地皆胡尘。

1907年春,春柳社在东京召开社务会议,公推李叔同、曾延年主持社务。通过接纳新社员欧阳予倩、陆镜若、马绛士等;另有日本、印度、朝鲜等国学生入社。会议宣布:春柳社筹备第二次公演活动。

同年6月1日、2日(四月廿一、廿二日),李叔同、曾延年领导春柳社假东京本乡座剧场举行“丁未演艺大会”,公演由曾延年改编、藤泽浅二郎导演的新剧《黑奴吁天录》。全剧包括五幕:

(一)解而培之邸宅。

(二)工厂纪念会。

(三)生离与死别。

(四)汤姆门前之月色。

(五)雪崖之抗争。

其中舞会一幕,由朝鲜人、日本人与各国留学生充任群众角色,一齐登场。宽阔的大舞台上演员云集,各国装束,异彩纷呈,翩翩起舞,目不暇接!

《黑奴吁天录》由曾延年饰汤姆,严刚饰意里赛,黄二难饰解而培,李涛痕饰海留,齐裔饰汤姆夫人,欧阳予倩饰小海雷,吴我尊饰威立森。另有数十名各国留学生助演。李叔同任舞美设计,又绘制戏报;公演时身穿自制的粉红色西装,饰演解而培妻爱美柳夫人登台。体态窈窕,台步柔美,性格鲜明,酷似洋妇。在第四幕“狂歌有醉汉,迷途有少女”中,李叔同又扮演跛醉客,在流浪乐师的琴声伴奏下独唱一首中国风歌曲,用歌声推动剧情,这是中国话剧首次使用插曲。终场又将原著解放黑奴改为黑奴杀死奴贩逃跑,暗示了被压迫者奋起反抗的主题,全剧进入高潮,令全场观众欢欣鼓舞!

第二天,日本评论家土肥春曙特发表《戏剧记》,指出春柳社“丁未演艺大会”与日本票友戏不能“同日而语”。评价李叔同、曾延年等中国留学生的表演,已“远远超过高田、藤泽、伊井、河合”诸新派剧名流的表演。

春柳社将《黑奴吁天录》改编搬上舞台,在日本剧坛尚属创举。全剧的思想性、艺术性、斗争性更是日本新派剧前所未有,因而在海内外产生巨大影响,尤其是终场黑奴暴动,令被压迫者扬眉吐气,大快人心;令中外反动派胆战心惊,坐立不安。面对同盟会酝酿革命的清政府,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就在《黑奴吁天录》公演后,清廷东京驻日公使馆便奉命进行干涉。春柳社尽管处境维艰,但在李叔同、曾延年的领导下,仍坚持公演了《生相怜》《画家与其妹》《新蝴蝶》《鸣不平》《热泪》《不如归》等独幕、多幕剧。最终因为驻日公使馆宣布“谁参加春柳社演出就取消谁的留学费”,方被迫停止活动。然而,春柳社在东京点燃的话剧烽火,恰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1908年春,春柳社社员任天知自东京返回上海,先与国内新剧演员王钟声创办“春阳社”,又在国内公演新剧《黑奴吁天录》,受到祖国同胞的热烈欢迎。继又创办“开明剧社”,以社会教育为己任,招收青年学生排演文明戏,开创了由国人编、导、演的中国话剧。王钟声则创办职业话剧团体“进化团”,辗转各地巡回演出,奠定了中国话剧团体旅行演出的模式。辛亥革命成功,欧阳予倩等回国,组织“同志会”,创办“春柳剧场”,继续倡导新剧。作为外来文化艺术的话剧,就这样在中国生根开花。

中国之有话剧,中国话剧之有今天,与李叔同当年在东京的戏剧活动密不可分,人们将永远怀念话剧先驱李叔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