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叔同幼名成蹊,学名文涛,1880年10月23日(农历庚辰九月二十日)诞生于天津河东地藏庵前陆家胡同。原籍浙江嘉兴平湖,祖父李锐移居天津经营盐务、银钱业。父名世珍,字筱楼,自幼攻读儒学。成年后任教家塾。五十三岁(清同治四年,1865年)中进士,曾出仕吏部文选司主事。后继承家业,成津门一宗巨富,在天津、上海诸大票号存有巨资。晚年研究禅学,与人创办慈善机构,扶贫恤孤,施舍衣食棺木,故有“粮店后街李善人”之称。长兄文锦(原配姜氏生)婚后早亡。仲兄文熙(1868—1929,字桐冈,第一侧室郭氏生),清末秀才。原掌“桐达李”家业,后为天津名中医;李叔同行三(小字三郎),系第三侧室王凤玲所生,时父年六十又八,生母年方二十虚令。
由于家学渊源,李叔同刚满七岁,即奉生母之嘱,从文熙学习《玉历钞传》《百孝图》《返性篇》《格言联璧》。翌年又从塾师受教唐诗、《古文观止》《说文解字》等课。经过近七年的不懈努力,李叔同饱读经史诗文,学有根基,已能脱口吟咏律诗联句。至入天津辅仁书院学习八股文。虽然年方十六,可是命题作文却博得全班之冠。每次作文,才思过人,只能在一字格纸改书两字交卷,故被同学戏称“双行李文涛”。同年,李叔同经兄嫂姚氏介绍,又去其父鼓楼姚学源家馆从津门名士赵友梅(1868—1939,名元礼,直隶天津人)接受诗教,历时二年。初学辞、赋、八股,再学填词。赵因不工倚声,且诗宗东坡,故允授苏诗。李叔同自幼熟读唐诗,今以苏诗相贯,由唐入宋,通读各家诗词,渐悟唐诗宋词之奥妙。与此同时,李叔同始与友戚朋辈交往,互相切磋,探究传统文艺,受到朋辈推崇。赵幼梅更是深寄期望。
1898年10月,李叔同奉母携眷南迁上海,赁居法租界卜邻里。时际城南文社兴起。乃由沪上新学名士许幻园、袁希濂等发起,地点在南市青龙桥许幻园家宅——城南草堂。每月会文一次,聘张蒲友孝廉评卷,吸引了许多诗文高手。李叔同喜不自胜,当即报名加入文社躬逢其盛!
同年11月,他便参加了文社会文——《拟宋玉小言赋》。李叔同出手不凡,首次会文,便被张蒲友评定“写作俱佳,名列第一”。
1899年3月,李叔同与许幻园(1878—1929,上海华亭人)、袁希濂(1873—1950,上海宝山人)、蔡小香(1862—1912,上海宝山人)、张小楼(1877—1950,江苏江阴人),在城南草堂结盟“天涯五友”,合影“天涯五友图”。李叔同以幼名“成蹊”篆书题图。但见沪上才女宋梦仙(1877—1902,上海人,许幻园夫人)绘就《城南草堂图》,他又诗兴勃发,即步宋诗原韵写下《七绝·和宋梦仙城南草堂图》,抒发了南下上海“得结烟霞侣”时的得意心情:
门外风花各自春,
空中楼阁画中身。
而今得结烟霞侣,
休管人生幻与真。
宋梦仙对此大加赞赏!又乘兴赋诗五首《七绝·题天涯五友图》,内咏李叔同一诗生动地写出了李叔同才华横溢、出口成章的形象:
李也文名大如斗,
等身著作脍人口。
酒酣诗思涌如泉,
直把杜陵呼小友。
1900年春,李叔同应许幻园之请,奉母携眷迁居城南草堂“李庐”。遂自奉“李庐主人”,与许朝夕相处,诗文唱和,成为莫逆之交。今存填词《清平乐》即写于斯时,从中可见李叔同迁居城南草堂时的恬适心情: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
文采风流合倾慕,闭户著书自足。
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
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自入城南文社,得与沪上名士唱和,李叔同诗思旺盛,益发难收,因而曾写下大量诗词。可惜大多失传,目前只能从劫后幸存的诗序管窥一二。其中既有喟叹“堕地苦晚,乃多哀怨”的《二十自述诗》,也有感怀“又值变乱,家国沦陷”的《李庐诗钟》。
如《二十自述诗序》云:
堕地苦晚,又撄尘劳。
木替花荣,驹隙一瞬。
俯仰之间,岁已弱冠。
回思曩事,恍如昨晨。
爰托毫素,取志遗踪。
成之一夕,不事雕劖。
言属心声,乃多哀怨。
凡属知我,庶几谅予。
庚子正月。
如《李庐诗钟自序》云:
索居无俚,久不托音,
短檠夜明,遂多羁绪。
又值变乱,家国沦陷,
遂以余闲,滥竽文社。
辄取两事,纂为俪句,
用付剞劂,就正通人。
技类雕虫,将毋齿冷,
赐之斧削,有深企焉。
庚子嘉平月。
李叔同二十岁后诗作,大多感怀国事,抒发心声,慷慨豁达,气势豪迈,带有李杜诗风影响。如1901年2月北返天津时写下的《七绝·赠津中友人》:
千秋功罪公评在,
我本红羊劫外身。
自问聪明原有限,
羞将事后论旁人。
留日回国后,李叔同把全部身心投入于艺术教育。除作歌词外,诗写得很少,但每有所作,仍爱咏物言志,抒发心声。如1912年7月在沪所写《七律·咏菊》,借咏赞菊花独立寒秋,傲霜斗妍,峻洁如常,晚节飘香。意在自励洁身自好,保持晚节。这与作者晚年常咏之唐诗——“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一脉相承:
姹紫嫣红不耐霜,
繁华一霎过韶光。
生来未藉东风力,
老去能添晚节香。
风里柔条频损绿,
花中正色自含黄。
莫嫌冷淡无知己,
曾有渊明为举觞。
与诗相比,李叔同的词章毫不逊色。作品内涵丰富,风格多样,佳句连篇,令人读不胜读。可惜幸存者多为20岁后作品。在某些词章中,作者精心落笔,用细腻的笔触,绘声绘色的语言,形象地表达自己的缠绵悱恻之情,带有明显的婉约派词风影响。如1905年春写下《菩萨蛮·忆杨翠喜》。
需要说明者,杨翠喜本是光绪、宣统年间红遍天津的名旦,因色艺俱佳,又能皮黄、梆子,为名士官宦所倾。当年李叔同在天津也常去戏院“捧场”,与杨有过交往。后杨被段芝贵用重金赎出,献与庆亲王子载振作妾。李杨关系也因此中断。无奈旧情难忘,因而相隔多年,李叔同仍写下此词,表白了对杨翠喜的一往情深——“愿化穿花蝶,朝朝香梦沉”: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晓风无力垂阳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
与此相反,在某些词作中,李叔同充分运用宋词长短句,又吸收唐诗豪放雄浑的气势,用来抒发郁结于胸的感慨之情。如1905年8月,李叔同东渡日本前写下的《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悲壮激昂,感慨万端!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通过上述几首诗词,足以看到李叔同赋诗填词的功力。即集唐宋各家诗词之长,为我所用。托物言志,自成异彩,兼收并蓄,自成风格——既能叙事,又善抒情;既有豪放之诗,也有婉约之词;又有集豪放婉约于一体之作。李叔同当是中国近代诗词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