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书法是中国古老的传统艺术。也是李叔同用心最久、致力最勤、收获最丰、影响最大的一门艺术。越到后期,越臻完善,老尔弥笃,识者珍之!
李叔同幼承家学,牢记书法关乎前途:“大之可以掇词科,小之可以夺拔优。”故至7岁,就在母亲的嘱咐下,练写毛笔字。日课楷书,从不间断。稍长,又在仲兄的指导下,阅读《说文解字》,学写篆字。及入天津辅仁书院应课,虽然年仅十六,但由于文才出众而使其楷书初露才华。每次作文,下笔洋洋,纸短文长,一发难收,遂于一字格内改书双行小楷交卷,故被师生誉谓“李双行”。(龚望《李叔同金石书画师承略述》)今天津艺术博物馆所存若干书信,即写于这一年。由此可以证实:当时李叔同书法已有相当根基,楷书字迹,功力远胜于同龄人!
1896年,李叔同投师唐静岩学习书法,历时两年。唐静岩(?—1929)是客居天津的浙籍名士,曾任天津府司马。对诗词书画印无一不工,尤擅书法教学,在津门负有盛名。唐初学唐隶,后习秦汉,复以广涉各派书法才摆脱唐隶旧习。根据这一经验教训,他一反‘篆—隶—草”的学书常规,参照清末以来碑学盛兴,练书北碑已成惯例,给李叔同精心拟定“篆—隶—楷—草”的学书步骤,临摹各代碑帖。从《石鼓文》《峄山石刻》《天发神谶碑》,以至魏碑造像,唐宋以来各大书家的墨迹,要求不厌其烦,反复临摹,务求“写什么像什么”,以此掌握各家书法之长,为日后融会贯通自成一家创造条件。因得名师指点,方法得当,李叔同书艺大进。
为了感谢唐静岩传艺有方,也为了传播其书艺,是夏李叔同出示素册二十四帧,恭请唐静岩书写钟鼎篆隶八分等书,自费石印出版。复用篆书题签《唐静岩司马真迹》,下书“当湖李成蹊署”。册后又钤一篆书印“叔同过眼”。从此题签与唐师跋文,可知李叔同所学篆书已为唐静岩认可:
“李子叔同,好古主也。尤偏爱拙书,因出素册念四帧,属书钟鼎篆隶八分等,以作规模,情意殷殷,坚不容辞。余年来老病频增,精神渐减,加以酬应无暇,以致笔墨久荒。重以台命,遂偷闲为临一二帧,积日既久,始获蒇事。涂雅之诮,不免贻笑方家。”
1897年,李叔同南下上海。书法一艺,渐露锋芒。1900年夏,李叔同在上海《书画公会报》上发表《李庐主人书》《李叔同书法》。同年9月25日,李叔同在《中外日报》刊登《李漱桐代客书印润例》,公开承接社会各方书件。内云:“李漱筒,当湖名士也。今岁年才弱冠,来游沪滨,欲与当代诸公广结翰墨因缘。书则四体兼擅:篆法完白,隶法见山,行法苏黄,楷法隋魏。篆刻则独宗浙派。件交《便览报》馆、《游戏报》馆、《理文轩》书庄代收。”正是通过承接社会各方书件,李叔同写下了大量字件。书艺日新月异。打这以后,李叔同日课书法,始终不辍。在南洋公学就读时,为练书法,独居一室,四壁挂满字幅。在东京留学时,曾为春柳社公演《巴黎茶花女》书写戏报,受到欧阳予倩称道:“字也写得好。”归国后在天津直隶高等工业学堂任教,曾应请为周啸麟手书《洪北江文》;在沪加入南社,曾应柳亚子之请题签《南社社员通讯录》;在《太平洋报》任职期间,曾用魏碑题书报额;转赴杭州浙一师任教期间,曾临写大量碑帖,被夏丐尊收藏于杭州小梅花屋。1930年1月(庚午十二月),夏丐尊精选一帙,取名《李叔同临古法书》,交付上海开明书店石印出版。李叔同在自序中说:
“居俗之日,尝好临写碑帖,积久盈尺,藏于丏尊居士小梅花屋,十数年矣。尔者居士选辑一帙,将以浸版示诸学者,请余为文冠之卷首。夫耽乐书术,增长放逸,佛所深诫。然研习之者能尽其美,以是书写佛典,流传于世,令诸众生欢喜受持,自利利他,同趣佛道,非无益矣。冀后之览者,咸会斯旨,乃不负居士倡布之善意耳。”
审视全书所收,可见李叔同二十余年来的临摹工夫,点画精到,笔笔求工,皆能做到学什么像什么,可资代表李叔同出家前的书法造诣。但也不可否认,这些书作尚停留于模仿,缺乏独创。李叔同书法之“脱胎换骨”,则是在出家以后,重又经历了一番艰苦的磨炼。
如前所述,因知“耽乐书术”乃“佛所深诫”,故李叔同1918年7月入山前夕,于杭州浙一师宿舍为同事姜丹书写完《姜母强太夫人墓志铭》,了结一年前承允的俗事,当场把毛笔一折两段,表示与书法绝缘。令人意外的是,同年11月,因受范古农之约,李叔同去嘉兴精严寺检阅经藏时,外界闻讯,慕名来求墨宝者络绎不绝。李叔同举棋不定,进退两难,遂与范商议如何应对。范古农劝云:“若用书法改书佛语,令人喜见,以种净因,此亦佛事。写字无妨!”李叔同听从此劝,即托执事代购大笔、瓦砚、长墨各一,选定佛语,先书一对赠寺,复书字幅数件赠范古农等。李叔同以书法结缘,盖起于此。接着,他又开始书写佛经。
由于长期书写北魏龙门派书体,又经常书写字幅,因此,李叔同初书佛经,难尽人意。比如,1920年始向印光法师学写佛经,多次反复不合要求。及印光复信说明:“写经不同写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至此,李叔同方有所悟,遂发大愿重行练习工楷书法。直到本人满意,再将书件寄交印光审阅认可:“接手书,见其字体工整,可依此写经。夫书经乃欲以凡夫心识转为如来知慧,比新进士下殿试场,尚须严恭寅畏。能如是者,必于选佛场中可得状元。”方于正式写经。后于温州庆福寺所书《晚晴剩语》,就是李叔同重练工楷后之墨迹。从中可见,李叔同的工楷书法已有明显变化。
以此为契机,李叔同先后写下了大量经书,包括影印出版的和未影印出版的。其中以《佛说梵网经》与《华严经 十回向品 初回向章》为代表。前者1920年8月(庚申七月)写于新城贝山灵济寺。近代书画大家吴昌硕阅完此经曾题书二绝表示赞赏,推崇备至。谓:“昔闻乌柏称禅伯,今见智常真学人。光景俱忘文字在,浮堤残劫几成尘。四十二章三乘参,镌华石墨旧经龛。摩挲玉般珍珠字,犹有高风继智昙。”
后者1926年10月写于庐山青莲寺。被李叔同自评为“写经最精工之作”:谓“含宏敦厚,饶有道气,比之黄庭。其后无能为矣”。
正是经过工楷写经这一磨炼,李叔同原有的书法特征:运笔粗重硬朗,字体工整茂密,逐渐消失。代之以近似孩儿体的那种书法,即摒除气质技巧,笔笔稚拙圆满。从而完成了书法艺术‘脱胎换骨”的蜕变,自成一家。叶圣陶先生为此作了精当的评价:
“艺术的事情大都始于摹仿,终于独创。不摹仿打不起根基,摹仿一辈子就没有了自我,只好永远追随人家的脚后跟。但是不用着急,凭着真诚的态度去摹仿的,自然而然会有蜕化的一天:从摹仿中蜕化出来,艺术就得到了新的生命——不傍门户,不落窠臼,就是所谓独创了。”总结李叔同的书法,正是经过真诚的反复摹仿,才始自成一家,达到人们难以企及的境界。(叶圣陶《弘一法师的书法》)
再参阅李叔同的自述,可知这一蜕变,原来获益于西洋图案画——即吸收外来文化之长,为我所用:
“朽人于写字时,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竭力配置调和全纸面之形状。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摒除,决不用心揣摩。故朽人所写之字,应作一张图案观之则可矣。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弘一《致马冬涵信》)
李叔同自成一家的书艺,可以1929年10月在上虞白马湖晚晴山房为夏丐尊所写之唐李商隐诗字幅“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为代表。其书法特点,叶圣陶先生作了透彻的分析:
“就全幅看,好比一幅温良谦恭的君子人,不亢不卑,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就一个字看,疏处不嫌其疏,密处不嫌其密,只觉得每一笔都落在最适当的位置上,不容移动一丝一毫;再就一笔一画看,无不使人起充实之感、立体之感。有时候有点儿像小孩子所写的那样天真。但是一面是原始的,一面是成熟的,那分别又显然可见。总结以上的话,就是所谓蕴藉,毫不矜才使气,功夫在笔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叶圣陶《弘一法师的书法》)
李叔同出家后的书作行世者,当以《华严集联三百》《佛说阿弥陀经》《赞佛偈》《清凉歌词》《学道四箴》为代表,这是中华民族珍贵的文化遗产。人们可以从“平淡、恬静、冲逸之致”的字体中,观赏李叔同佛体书法“严恭寅畏”之妙。盖书者若干年来在晨钟暮鼓之中静修“戒定慧”而获得之功力——宛若不食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