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呼唤智慧、友谊和爱心(序言)

他一生呼唤智慧、友谊和爱心(序言)

·苏常·

历史匆匆的脚步声中,我们又一次与聂鲁达相遇了。当我们已经熟读了他那不朽的诗作之后,再读他的《回忆录》时,已经不仅仅是语言的交流,而是生命的直接对视了。

眼前的这本回忆录,是诗人唯一的一本自传体回忆录。诗人随意而自然地把一个个生活的片断,随着他生命走过的踪迹,缓缓地铺陈,就像断断续续的梦,连接起来就可观照他的一生。它决不拘泥于生活的全部再现,也不刻意去描述过多的繁复细节,而是忠实于生活,服从于情感。因此,他的回忆录自然就同一般的传记有所区别,正如他的诗一样,在情感的流动过程中,思维呈跳跃般发展。尽管往事不免模糊,也难免有所疏漏,但在诗人所展现的这座时代烈火所炼铸的丰碑和黑暗与光明交织的幻影中,我们能充分感受到一个不屈的生命,在与自我搏斗,与社会抗争,正是这种冲撞,才使生活产生了色彩,就如同深秋催熟了葡萄,寒冬孕育了春意。在诗人充满苦涩和甜美的语言意象中,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感受到一缕清新的风,引导我们款款步入美的殿堂。

聂鲁达出生在智利南部的小城帕拉尔,降生一个月,母亲即不幸病逝。两年后,幼小的聂鲁达随父移居特木科,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生活。特木科城周围的森林一望无边,随风起伏的绿色构筑着充满生机的广阔空间,林中小鸟的呜啭和各显异态的生物给他带来无限的神秘感和童趣,也赋予他无穷的想象。家乡连年不断的雨水,下个不停,一根根雨丝从天而降,落地后汇聚成一片水的世界。聂鲁达常常趴着凝视窗外,那浮在水面的房屋,在他的感觉里,就像一艘艘飘浮的航船,在严冬的大海中永远漂流,却不知飘向何方。森林和雨水组成了他少年时代的全部生存背景,在这种寂寥的环境中,他渴望交流和表达。而生成于雨季中的表达欲望,诗歌无疑是较好的形式之一。他终于拿起了笔,尽管连他的父亲和家人都不相信他能写诗,他还是把对母亲的怀念和感恩写成了诗,而且一发不可收,心中揣着对故土的无比亲情,从泥泞和岑寂中悄悄地出发,前往世界各地去讴歌。

聂鲁达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他长期担任外交官,足迹遍及亚、非、欧、美许多国家。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他又是在流亡中艰难地度过。但无论环境怎样变化,生活如何困难,他始终不改初衷,把写诗作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从14岁正式发表作品,19岁出版第一本诗集《黄昏》,直至《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的发表,终于奠定了他在诗坛的地位。他一生创作诗歌无数,拥有众多的读者,作品被译成几十种文字,称得上是独步文坛、享誉世界。然而,他从不居功自傲,而是表现得非常达观,因此,他与文坛的许多朋友结为至交。年长他15岁的智利女诗人密斯特拉尔,曾最早向他介绍俄国文学,他永远把她尊为老师。当密斯特拉尔去世后,聂鲁达非常悲痛,他对着长天大地呼喊:加夫里拉,你回来吧!有谁会忘记你那颂扬玫瑰花、智利北方皑皑的白雪的歌声呢?即使是偏激的秘鲁诗人巴列霍和曾经指责过他的智利诗人乌伊多布罗,他都摒弃前嫌,肯定他们在诗歌创作中的勇于探索精神。他对惠特曼和马雅可夫斯基更是推崇备至,他自称是从惠特曼诗中学到了生活应与诗歌交融和诗歌创作的自由体,从马雅可夫斯基诗中学到了艺术的敏锐和诗的口语化。正是他有大海不拒百川的胸怀,他的诗歌创作日臻成熟。

聂鲁达一生为正义而呐喊,他爱憎分明,坚持自己的信仰和处世原则。西班牙内战爆发后,他义无反顾地站在人民的一边,在血与火的洗礼中,他创作了《西班牙在我心中》的伟大诗作。当苏联社会主义革命成功后,他多次赴苏联考察。新中国诞生后,他又不远万里,克服种种困难和阻碍,两次来中国,表达了他鲜明的立场和对新中国的赞美,并与中国领导人和文学界同仁艾青、萧三等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由于他的诗歌创作总是紧紧地与时代相连,有人曾一度把他归入政治诗人的行列。其实,诗人一生坎坷,既有与时代烈火紧密相连的作品,也有他饱尝人间悲欢离合的诗作,他的人生体验相当复杂。比如,一首《告别》中,诗人曾这样叹息:

旅人自问:是不是浪费了光阴

把路推至更远处

却又回到原来的起点悲叹:

回来耗掉一份故我

回来再度告别,再起程。

这足以把他站在塞纳河边,遥望落日余晖下的一抹淡淡的乡思和乡愁,表现得淋漓尽至。每当好朋友辞世,他感到孤独,他曾经这样写道:友谊的树在慢慢地掉叶子,最高处的果实一个个落下来,冬天和死神不断地留下光秃秃的树枝……

他晚年曾在一首《舟子曲终》诗中流露出生命不可追的遗憾:

时间到了,我的爱,该摘下这忧郁的玫瑰

熄去繁星,把灰烬埋入泥土……

可见他一生苦苦追求,也力图挣脱悲哀,也曾唱过“绝望的歌”,但他最终没有沉沦,而坚强地走出痛苦,摆脱孤独,拥抱生活,正是产生于这样一种深切的人生体验的诗歌,才愈加具有感染力,赢得无数的读者的心。

作为诗人,他一直主张诗歌应表现爱情,如果不去揭示人类的这种本质和天性,不赞美这神圣的爱和美,就无法想象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情诗第十四首曾这样咏叹:

我用言语沐浴爱抚你,

我长久眷恋你饱晒日光的贝母身躯。

直至我相信你是宇宙之主。

在他充满激情的内心世界中,永远蕴含着深邃和浓浓的爱意,因此,他的情诗堪称诗中精品。

聂鲁达的成功,显然在于他对生活的投入和对语言的天然把握,他曾自述:他的诗和生命就像美洲的一条大川,像智利的一条湍流,从美洲那片神秘而富饶的大地走来,又回归这片梦绕魂牵的土地。他的鼎力之作《漫歌集》和《伐木者醒来吧》,就是这种感情的直接表露。他的诗总是牢牢根植于生活,任何东西都无法磨掉他这种本质上的感觉和人格上的良知,他对生活的激情又化作创作的源泉,永久地流淌。聂鲁达一生致力于诗歌创作,他的诗缩短了地球的距离,他用诗呼唤智慧、友谊和爱心,他以诗使他成为不朽和永恒,他以诗受到了世界人民的尊敬。他最终冲破种种阻挠,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殊荣也就成为必然。

今天,我们能有机会面对这样一位杰出的诗人,能够走进他充满传奇色彩的生活,并从中获得真知和美感,不得不感谢林光先生,如果没有他严谨的治学态度,准确的翻译、流畅完美的文笔,我们这次和聂鲁达的会晤就会流失,历史也将留下一个深深的遗憾。

1992年3月

这部回忆录是不连贯的,有时甚至有所遗漏,因为生活本身正是如此。断断续续的梦使我们经受得了劳累的白天。我的许多往事在追忆中显得模糊不清,如同已然破碎无法复原的玻璃那样化作齑粉。

回忆录作家写的回忆录,与诗人的回忆录绝不相同。前者也许阅历不多,但着力如实记述,为我们精确地再现了许多细节。后者却为我们提供一座画廊,里边陈列着受他那个时代的烈火和黑暗撼动的众多幻影。

也许我没有全身心地去体验自己的经历;也许我体验的都是别人的生活。

从我写的这些篇章中,将像金秋时节的树林和收获季节的葡萄园那样,必定会落下正在枯萎的黄叶,也会结出将在祭神的酒中获得新生的葡萄。

我的生活丰富多彩——这是诗人所经历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