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险狡诈的家伙
智利人民阵线政府把一位代办到达巴黎的消息通知我,使我的生活复杂化了。我非常高兴,因为派到大使馆来的新首长,也许能扫清那个旧外交官在西班牙移民工作上给我设置的大量障碍。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在圣拉扎尔火车站下车,戴着夹鼻眼镜,让人觉得他像个老公务员;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他的嗓音尖细,带娘娘腔,激动得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他要把我当作他的首长;还说,他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在把那些“光荣的战败者”送往智利的伟大任务上当我的助手。我虽然因为得到一个支持工作的新合作者而高兴,可此人让我打心里感到不舒服。他对我大加恭维,而且言过其实,我却觉得他为人有点虚伪。后来我才知道,随着智利人民阵线的胜利,他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由耶稣会组织的哥伦布骑士团成员,摇身一变而成为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在招募人员的高潮期中,这一类人因其智力上的优点而颇具吸引力。阿雷利亚诺·马林写过几出喜剧和若干篇文章,是个学识渊博的讲演人,似乎人们都知道他。
世界大战迫在眉睫。巴黎每天晚上都可能挨德国人轰炸,各家各户都接到躲避空袭的指示。我天天晚上到塞纳河畔维伦纳镇一幢临河的小房子去,天天早上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那里回大使馆。
在短短的几天里,这个新来的阿雷利亚诺·马林就超过了我,我曾经介绍他认识内格林[16]、阿尔瓦雷斯·德尔·巴约[17]和几位西班牙的政党领袖。一周过后,这个新任官员跟这些人亲近得都快要可以称兄道弟了。一些我素不相识的西班牙领袖人物经常出入于他的办公室。他们之间的长谈,对我来说是个秘密。他不时叫我去,有时让我看看他给母亲买的钻石或翡翠,有时则跟我说有关一个风骚的金发女人的私房话;这个女人使他花了不少钱,比在夜总会该花的多得多。我们曾经让阿拉贡夫妇躲在大使馆里,使他们免受反共分子的迫害;阿雷利亚诺·马林马上成为他们——尤其是阿拉贡的夫人埃尔萨——的朋友,对他们关怀备至,还送给他们许多小礼物。这个人心里对埃尔萨·特里奥莱准是存有非分之想,因为她曾在她写的一二部小说里写过他。
尽管我的眼光向来不敏锐,通过这一切也渐渐看出他对奢侈品和金钱的胃口很大。他玩着似地就把一种牌子的小汽车换成另一种牌子的;他还租用豪华房子。那个风骚的金发女人似乎每天还提出些要求来折磨他。
我必须前往布鲁塞尔,去解决一个紧急的移民问题。当离开我下榻的十分简陋的旅馆时,我意外地遇到我那引人注目的合作者——那个风度翩翩的阿雷利亚诺·马林。他大声打着亲切的招呼向我走来,还邀请我当天去吃饭。
我们在他住的饭店里见面,那是布鲁塞尔最昂贵的一家饭店。我们坐的餐桌上摆着兰花。他当然要了鱼子酱和香槟酒。用餐时,我听着东道主大谈特谈他的奢侈的计划、最近几次享乐的旅游和弄到手的珠宝,感到忧心忡忡,一言不发。我像是在听一个有点儿疯癫的暴发户的胡言乱语;不过,他目光锐利,言谈中充满自信,这一切都使我感到脑袋发胀。我决定彻底予以解决,把我的忧虑坦率告诉他。我提议让我们在他的房间里喝咖啡,因为我有话对他说。
我们上楼谈话时,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人在楼梯口走到他身旁。他用西班牙语让他们等他,说他过几分钟就下来。
一走进他的房间,我就把咖啡放到一旁。我们的谈话很紧张。我对他说:
“我觉得,你走到邪路上去了。你正在变成一个财迷。可能你还太年轻,不懂这一点。不过,我们的政治责任是很重大的。成千移民的命运操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不能视同儿戏。你们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不过,我倒是想提醒你。有很多人在生活中遇到不幸之后就说:‘没有人劝过我;没有人提醒过我。’你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这就是我的提醒。现在我走了。”
我告辞时看着他。眼泪从他眼里直流到嘴角上。我突然后悔了。我莫不是说得过头了?我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哭了!”
“我是气哭的。”他答道。
我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走开了。我返回巴黎,从此没有再见到他。两个等他的人一见我下楼梯,就赶紧上楼到他房间去。
这段公案很久以后在墨西哥才有结局,当时我是智利驻墨西哥领事。一天,我应一个西班牙流亡者团体之邀去吃饭,他们中有两个人认出了我。
“你们是在哪儿认识我的?”我问他们。
“我们就是在布鲁塞尔上楼找您的同胞阿雷利亚诺·马林谈话的那两个人,当时您正从他的房间下楼来。”
“当时出什么事了呢?我一直都很想了解。”我对他们说道。
他们告诉我一件怪事。他们走进阿雷利亚诺·马林的房间时,他哭得像个泪人儿,神经紧张得不得了。他抽抽嗒嗒地对他们说:“我刚刚受到生平最大的一次打击。聂鲁达已经离开这里,去向盖世太保告发你们是危险的西班牙共产党员。我没能说服他推迟几小时。你们逃命的时间只有几分钟了。你们把手提箱交给我,我替你们保管,以后再设法送还你们。”
“太蠢了!”我对他们说。“幸亏你们到底还是从德国人的手心里脱险了。”
“可是,那几只箱子里装的是西班牙工人联合会的9万美元。这些手提箱没有还回来,我们连见也没有再见到。”
稍后我才知道,那个阴险狡诈的家伙曾经带上他的巴黎情妇,到近东去旅游一次,不但时间长,而且极尽享乐之能事。那个有层出不穷的要求的风骚的金发女人,终于成了巴黎大学的金发大学女生。
后来有一天,他在智利公开宣告脱离共产党。这家伙在致各报的信中写道:“深刻的思想分歧使我不得不做出这一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