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尼伯号”轮船

“温尼伯号”轮船

一天上午我来到大使馆的时候,大使馆职员们交给我一封很长的电报。他们微笑着,他们对我笑是件怪事,因为他们早就不跟我打招呼了。电文中准有什么叫他们开心的内容。

那是一封发自智利的电报。签发这封电报的恰恰就是堂佩德罗·阿吉雷·塞尔达总统,而输送西班牙逃亡者的明确果断的指令,我就是从他本人那里领受的。

电文说,我们的好总统堂佩德罗今晨惊讶地获悉,我正在安排西班牙移民前往智利,他要求我立刻对如此奇怪的消息予以否认。看了这封电报,我简直目瞪口呆了。

我感到奇怪的,倒是总统的这封电报。组织、审查和挑选移民的工作不仅困难重重,还要孤军作战。幸亏西班牙共和国流亡政府理解我的使命的重要性。但是,每天都会冒出许多新的意外障碍;同时,成千上万拥挤在法国和非洲集中营的流亡者,有几百人已经或正准备离开那里,前往智利。

西班牙共和国流亡政府已设法买到一艘船——“温尼伯号”轮船。这艘船已经经过改装,以便扩大载客容量,并期望在波尔多附近的小港特隆佩卢普停靠码头。

怎么办?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对我来说,这个紧张急迫的工作有如我生平的一个顶点。我向那些被追捕的战士伸出援手,就意味着他们的得救,而且向他们展示了我那好客和战斗的祖国的本质。所有这些梦想,都随着总统电报的到来而破灭了。

我决定去跟内格林商量这件事。我曾经有幸与胡安·内格林总统、阿尔瓦雷斯·德尔·巴约部长以及其他几位共和国的最后执政者建立了友谊。最有趣的是内格林。我总觉得,西班牙高层的政治家过于狭隘、土气、眼光短浅。内格林则是世界的(至少是欧洲的)政治家,曾就学于莱比锡,享有全球的声望。他极尊严地在巴黎维持着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子似的西班牙共和国流亡政府。

我们进行了交谈。我对他谈了情况——总统那封奇怪的电报使我成为说谎家伙,成为向逃亡的人民提供虚无缥缈的避难所的招摇撞骗者。可能的解决办法有三:其一,简单地通知西班牙人,向智利的移民已经取消;这个办法令人憎恶;其二,公开表明反对的态度,结束我的使命,并对准我的胸膛开一枪;这个办法颇为耸人听闻;其三,让轮船满载移民,不经许可径自开赴瓦尔帕莱索,我登船与他们同行,看看会出什么事,这个办法颇具挑战性。

内格林向后靠到椅背上,抽着他的很粗的雪茄烟。然后,他凄然微笑着回答我:

“您不能利用一下电话吗?”

在那些日子,欧洲和美洲之间打电话,要等上好几个小时,困难得让人难以忍受。不但杂音震耳,还经常突然中断,在这两者之间我终于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外交部长的声音。通过一阵断断续续的对话——每句话都得重复几十次,对着电话大喊大叫或是听到电话里传来吹法螺般的回答——虽然不知道彼此是否都听清了,但我认为,我已经让奥尔特加部长明白,我不服从总统发出的与原命令相悖的命令。我认为,我也听清他要求我等到第二天的意见。

理所当然,我在巴黎的小小住所里度过了不安的一夜。第二天下午,我获悉外交部长已在当日上午提出辞呈。他也不赞成撤回对我的授权。内阁震惊了,一时间被政治压力弄糊涂的我们的好总统,已经恢复了他的权威。于是我收到一封新的电报,指示我继续进行移民工作。

我们终于要把移民送上“温尼伯号”轮船了。长期身处异地的丈夫和妻子、父母和子女,从欧洲或非洲遥遥相隔的不同角落,纷纷汇集到登船地点来。等候接人的人群涌向每一列到达的火车。在奔跑、哭泣和呼喊中,他们从窗口伸出的一簇簇脑袋中认出他们亲爱的人。所有的人都上船了。他们是渔夫、农民、工人、知识分子,是力量、英雄气概、勤劳的样本。我的诗在奋斗中得以为他们找到了祖国,我深感自豪。

我买了一份报纸。我在塞纳河畔维伦纳镇的一条街上漫步,从一座古城堡前走过,攀缘植物爬上浅红色城堡的废墟,一直爬到石板建造的高高塔楼上。龙萨[19]和七星诗社[20]的诗人们往昔曾在这座城堡里聚首,这座城堡以其所具有的石块和大理石的魅力,以其用古体金字书写的十一音节诗句的魅力,令我神往。我打开报纸。第二次世界大战就在这一天爆发了。在那被人遗忘的古老小镇街头落到我手中的那份报纸,用灰暗的黑油墨印刷的巨大铅字报道了这个消息。

人人都料到会有这个消息。希特勒早已吞并了许多疆土,英国和法国的政治家们却带着雨伞忙不迭地跑去,把更多的城池、王国和人口拱手奉送给他。

一片混乱的可怕乌云罩在人们心头。从我巴黎住所的窗口径直向巴黎残老军人院望去,看得见第一批应征兵员——尚未学会穿士兵制服的小伙子们——出来,他们出发去投入死神的血盆大口。

他们的出发是悲凉的,这是无可掩盖的事实。这像是一场事先就已败北的战争,是一种无法确定的事情。沙文主义势力在街头到处追捕进步的知识分子。在他们看来,他们的敌人不是希特勒的徒子徒孙,不是赖伐尔[21]之流人物,而是法兰西思想的精华。智利大使馆里已经形势大变,我们接待了伟大诗人路易·阿拉贡。他在大使馆住了4天,白天黑夜都在写作,这时暴徒们正在找他,要干掉他。就在智利大使馆里,他完成了他的长篇小说《汽车顶层上的乘客》。第五天,他穿上军装,奔赴前线。这是他第二次对德作战。

在那些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我习惯了欧洲的犹豫不定。它不能容忍连续不断的革命,也承受不了地震,却任凭致命的战争毒焰弥漫长空,渗透面包。因为害怕轰炸,雄伟的法国首都夜里暗无灯光,那700万人共享的黑暗——那曾经是灯火辉煌的城市中心区的一团漆黑,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