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丘纳德
我和南希·丘纳德决定创办一个诗刊,我给该刊定名为《世界诗人捍卫西班牙人民》。
南希在法国外省的乡间住所,有一个小印刷所;那里的地名我记不得了,只记得离巴黎很远。我们到达她的住所时,已是明月当空的夜里了。雪花和月光帘幕般在田庄周围飘动。我心情激动地出门散步。归途中,冰冷的雪花执拗地在我头上盘旋;我完全迷路了,在白茫茫的夜里摸瞎走了半小时。
南希有印刷经验。以前当她还是阿拉贡的女友时,她出版过阿拉贡和她翻译的《斯纳克之猎》。刘易斯·卡罗尔[49]的这首长诗,确实是无法翻译的,我认为只有在贡戈拉的作品里,才能找到类似的摩西式疯子干的事情。
我头一次动手排版,还认为决不会是太差的排字工。由于我在排印方面拙手笨脚,把字母p排倒了,印出来变成d。有一首诗里,两处出现párpados(眼睑)这个词,结果两处都成了dárdapos。以后好几年,南希都用这个词叫我,以示惩罚。她从伦敦来信,开头往往是这样的:“我亲爱的Dárdapo……”不过,这个刊物出得十分漂亮,而且印行达六七次之多。除冈萨雷斯·图尼翁、阿尔韦蒂、其他几位法国战斗诗人的作品,我们还发表了威·休·奥登[50]、斯·斯彭德[51]等诗人热情洋溢的诗篇。这几位英国绅士决不会知道,在排印他们的诗作时我迟钝的手指所吃的苦头。
不时从英国前来一些摩登诗人——南希的朋友,他们在纽扣眼上插着白花,也写些反佛朗哥的诗。
在人类发展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像西班牙内战这样内容丰富的主题。西班牙人抛头颅、洒鲜血所产生的吸引力,使一个伟大时代的诗坛为之不寒而栗。
我不知道这个诗刊有无成效,因为这时西班牙内战已经以失败告终,另一次新的世界大战也已不祥地开锣了。这次世界大战尽管规模空前,极其残酷,英雄壮举到处可见,却决不能像西班牙内战那样,吸引住诗歌界的共同感情。
不久之后,我就要从欧洲回国了。南希也马上要在一名斗牛士陪伴下去智利旅行;这名斗牛士在圣地亚哥抛开了斗牛和南希·丘纳德,跑去做香肠的买卖。但是,我最亲密的女友——这位出身高贵、爱赶时麾的女人,是不肯认输的。她找了一个游手好闲、不修边幅的诗人做情人,这个巴斯克裔智利人不乏才能,缺的是嘴里的牙齿。此外,南希的这个新相好还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夜间经常毒打这位贵族出身的英国女人,使她在社交场合露面时不得不戴上一副很大的墨镜。
她确实是个积习难改、勇敢而又动人心弦的吉诃德式人物,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令人瞩目的人物之一。南希是丘纳德。莱因的唯一继承人,是丘纳德夫人的女儿;1930年,她因为干了出格的事——同一个黑人私奔——而使伦敦舆论大哗;这个黑人是沙沃伊饭店弄进英国的最早一批爵士乐队的乐师。
丘纳德夫人发现女儿人去床空,还在床上找到一封女儿写的信,信中骄傲地通知她,自己已与黑人共命运。这位贵族夫人当即去找她的律师,办理了剥夺女儿继承权的手续。我所认识的这位在世界上到处漂泊的女子,就这样成了那个英国公爵的遗嘱中不予提及的继承人。经常参加她母亲茶会的,有乔治·穆尔[52](他私下老是说自己是南希的亲生父亲)、托马斯·比彻姆爵士[53]、年青的奥尔德斯·赫胥黎[54]以及后来的温莎公爵——即当时的威尔士亲王。
南希·丘纳德予以回击。在她被母亲赶出家门的当年12月,所有的英国贵族都收到一本标题为《黑人和白人小姐》的红皮小册子作为圣诞礼物。我看到通篇都是辛辣的言词,有些地方其挖苦的程度决不逊于斯威夫特[55]。
她为黑人辩护的论据,是对丘纳德夫人及英国社会的当头一棒。她的话极有说服力,所以我还记得她对贵族们说的话,现凭记忆引述如下:
“您这位白人夫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您的那些人,万一被更强大的部落绑架、殴打并戴上锁链,然后运到远离英国的地方,把你们卖作奴隶,把你们当作人类丑恶的可笑标本展示出来,强迫你们在皮鞭抽打和食物供应很差的条件下干活,那么,如何维持你们的种族呢?黑人们受过这类粗暴和残酷造成的痛苦,而且比这更甚。然而,在经受了多少世纪的苦难之后,他们现在已成为最出色、最高雅的体魄强健的人,还创造了一种较之其他任何音乐更普及的新音乐。你们——跟你一样的白人们——能否从这样不公正的境遇中走出来呢?如此说来,哪一种人更优秀呢?”
这样的内容共有30页之多。
南希不可能回英国定居了,从此她献身于受迫害的黑色人种的事业。在埃塞俄比亚遭受侵略期间,她前往亚的斯亚贝巴。后来到美国,以声援斯科茨伯勒[56]的几位黑人小伙子,他们因为没有犯过的恶行而被指控。这几位黑人青年被美国的种族主义法院判了刑,南希·丘纳德也被美国的民主警察驱逐出境了。
大约在1969年,我的女友南希·丘纳德在巴黎逝世。在临终的危急时刻,她几乎赤身裸体地从旅馆的电梯下楼。她倒毙在电梯里,永远闭上她那双美丽的天蓝色眼睛。
她亡故时体重35公斤,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她的身体在与世上的不公正进行斗争中搞垮了。除了生活日益孤独和在无助的情况下死去之外,她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