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和船头雕饰
圣诞节已日益临近。每过一个圣诞节,我们就向2000年迈进一步。为了将来的幸福,为了明天的和平,为了普遍的公正,为了2000年的新年钟声,我们当代诗人们斗争过,也歌唱过。
在30年代那个时候,索克拉特斯·阿吉雷那个精明的杰出人物,曾是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领事馆的上司,有一年的12月24日,他要求我到他家装扮圣诞老人。我生平搞糟过许多事情,但是没有一次像装扮圣诞老人那次搞得那么糟。我脸上用来做胡子的棉花掉了,分送玩具时又错得一塌糊涂。我那智利南方人从小就显得齉声齉气的、带鼻音的、很特别的嗓音,可怎么伪装呢?我施了一个小计:我对孩子们讲英语,孩子们却用几双黑眼睛和蓝眼睛盯着我,比有教养的儿童显出更多的不信任。
谁会想到,这些孩子中竟有一个会成为我最喜爱的朋友,会成为杰出的作家,还会成为我最好的传记之一的作者呢?我说的是玛加丽塔·阿吉雷。
我家里收集了大大小小许多玩具,没有这些玩具我就没法活。不玩的孩子不是孩子;不玩的大人就永远失去了活在他心中的童心,这童心却是他十分需要的。我也像造玩具那样建造我的房子,并且在这所房子里从早玩到晚。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玩具。我仅仅抱着消遣的科学目的,用毕生时间收集这些玩具。我要为小孩子和其他年龄的人描述这些东西。
我有一艘放在一个瓶子里的帆船。说实话,我拥有不止一艘船。那是一个真正的船队。它们有写好的船名、桅杆、船帆、船头和锚。有几艘船来自远方,来自别的不重要的海域。最漂亮的船之一是从西班牙送来给我的,作为付给我一本颂歌集的版税。主桅顶上挂着我国国旗,旗上缀着一个孤零零的小星。不过,几乎所有其余的船只,都是卡洛斯·奥朗德尔先生制作的。奥朗德尔先生是位老海员,他为我仿制了许多从汉堡、萨勒姆、布列塔尼沿海一带前来运载硝石和到南方海域捕鲸的壮观的著名船只。
当我沿智利漫长的公路南下,去寻访住在科罗内尔的那位老海员时,我在南方城市煤炭和雨水的气味中,真的进入世界上最小的船坞。在他的小客厅、饭厅、厨房、花园里,整整齐齐堆着要放进倒掉了皮斯科酒的透明酒瓶里的各种部件。堂卡洛斯用他的魔笛触碰船头和船帆,前桅帆和中桅帆。连港口最小的一缕烟,经过他的手,就变成一件创作,变成一艘新的瓶装船,崭崭新又闪闪亮,准备驶往幻想的大海。
在我的收藏品中,出自科罗内尔那位航海者谦虚之手的瓶装船,在安特卫普或马赛买来的其他船只中显得很突出。因为,他不仅赋予那些船只以生命,还凭自己的知识给它们配上说明,给它们贴上标签,上面写明船名,并对该模型船的功绩、迎着风浪的航行、张着我们再也看不到的帆颠簸在太平洋上运送货物等情况加以说明。
我拥有诸如强大的“波托西号”和壮丽的“普鲁士号”那样著名的瓶装船,后者是汉堡的船,1910年在芒什附近的英吉利海峡中失事。“玛丽亚·塞莱斯特号”从1882年起成为明星,成为奥秘中之奥秘,奥朗德尔大师为我制作了两个它的模型。
我不准备披露处于它自己透明状态中的航行秘密,我说的是,那些微型船只是如何进入那亲切的酒瓶的。我是个职业骗子,为了蒙蔽的目的,我在一首颂歌里详细描述了不可思议的建造师的缓慢而细致的工作,还讲述了他们如何进出于那些海员的酒瓶。但是,这个秘密依然如故。
船头雕饰是我的最大的玩具。跟我的许多东西一样,报刊上登过这些船头雕饰的相片,还善意地或恼怒地进行过争论。凡是怀着善意玩过这些玩具的人,都会心地笑了,并且说:
“真是个疯子!瞧他收集的都是什么!”
居心不良的人看事情就不同了。这种人之一为我的收藏品,也为我在黑岛的房子上升起一面有白鱼的蓝旗而感到酸溜溜的,他说:
“我不挂自己的旗。我也没有船头雕饰。”
可怜虫像嫉妒别人有陀螺的孩子那样痛哭流涕。与此同时,我那些来自海上的船头雕饰,却因被嫉妒叫醒而高兴得笑起来。
确实应该谈谈船头雕饰。它们是胸像,是海的雕像,是迷途的海洋的化身。造船时,人们都想用一种优越的含义抬高自己的船头;在古代,人们给船安上木头雕的飞禽形象、图腾鸟和神话里的野兽。后来在19世纪,捕鲸船雕上了象征性形象——半裸的女神或头戴弗里吉亚帽[19]的共和派妇女。
我有男性和女性两种船头雕饰。最小最讨人喜欢的那个船头雕饰叫做玛丽亚·塞莱斯特,萨尔瓦多·阿连德[20]多次想从我这里夺走。它原属于一艘法国船,这艘船很小,可能只在塞纳河里航行过。它色彩暗淡,由橡木雕成;由于经历了多年的航行,它永远变成棕褐色的了。它是个小妇人,身上穿的是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的漂亮服装,雕得像被风吹得飘飘欲飞。在它双颊的酒窝上方,瓷珠镶成的眼睛望着天际。说来也怪,这双眼睛每年冬天都流泪;谁也解释不了这种现象。这种棕褐色木头也许有微孔,能吸收潮气。这两只法国眼睛确实在冬天会流泪,我每年都看见珍贵的眼泪从玛丽亚·塞莱斯特的小脸上滚落下来。
也许是基督教或异教的圣像,唤醒了人类的宗教感。我的另一个船头雕饰若干年间都处在最适合它的地方,斜着身体面对海洋,如同它在船上航行那样。但是有一天下午,我和马蒂尔德发现,黑岛几位虔诚的女教徒像要采访我的新闻记者常干的那样,跳过围栅,跪在花园里的船头雕饰面前,她们点燃的不少支蜡烛把船头雕饰照亮了。一种新的宗教也许已经诞生了。虽然这个又高又端庄的船头雕饰极像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我们不得不提醒这几个女教徒,不要如此无知地继续膜拜一个海上妇女形象,它曾在我们罪孽深重的星球的罪孽最深重的汪洋大海上航行过。
从此,我把它从花园里搬走,现在它离我更近了,就放在壁炉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