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设置的叙事原则
空间意象是电视剧艺术水准的重要元素之一,有没有让人记忆深刻回味无穷的剧情场景,是一部电视剧艺术性高低的重要体现。在遵守场景叙事基本的质量变化的同时,场景设置要遵守以下原则:
(一)电视剧冲突场景的冲突特质
典型理论有一个经典命题是“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电视剧冲突场景要成为“典型环境”,就要充分体现人物冲突关系和冲突动作的特质。
电视剧冲突场景的设计要充分体现电视剧主题。电视剧《闯关东》中东省法院宣判森田物产违法收购山河煤矿一案,森田物产败诉,这时候日军轰炸机来袭,日军赤裸裸地开始侵略东北,法庭屋顶被炮火轰炸得灰尘不断掉落,一国法庭的安稳与尊严,在侵略者的炮火中荡然无存。“鸟之将死,尚有一鸣,国之将破,尚有一战”,法庭的宣判就是一种正义与尊严的昭示。经历了大半辈子妻离子散的颠沛飘零后,在哈尔滨对抗日笔者的战场前沿,朱开山一家人终于全部团圆,能够照一张全家福,这是几十年来闯关东第一次全家团圆照,也是最后一次团圆照。一家人的团圆和一个国家的残破,一个家庭的命运和一个国家的命运,紧紧地黏合在一起。电视剧《亮剑》中,为了掩护独立团主力转移,骑兵连连长孙德胜带着骑兵连在全连打光所有子弹之后,命令所有战士拔出马刀,主动向数倍于自己的敌人连续发动了三次进攻,全部以进攻的姿势牺牲,那广阔的战场升腾起的是一个民族的崇高感。同样是《亮剑》中,李云龙因为迟到两天被罚打扫卫生,在清洁队的车库里遇到了当年晋西北铁三角的孔捷、丁伟两位故交,三个曾经叱咤半生的人物,在清洁队里团聚了,相互吹着牛皮,豪迈人生自畅快。正如李云龙所说,老战友见面,别说扫马路,就是蹲禁闭,也是个乐子。
场景选择要符合人物冲突的意味。电视剧《蜗居》中,春节时郭海藻和宋思明参加同学会,在室外放烟火的小贝兴冲冲地给恋人郭海藻打电话,郭海藻正在洗澡,宋思明接了电话,郭海藻的“奸情”破败,小贝的“爱情”破灭。一个是宾馆房间,充满了暧昧和欲望的地方,封闭狭小得只容得下肉欲,一个是万家焰火的城市,充满了人间喜气和浪漫,却开放空旷得找不准幸福的方向。电话连接着两个地方,沉浸在物欲澡缸里的郭海藻打碎了小贝关于爱情的一切向往。正是宾馆与万家焰火的城市,给物欲与爱情的冲突添加了无限的意味。电视剧《黑洞》中有个富有讽刺意味的场景,即聂明宇每次去寺庙烧香拜佛,总会有遇到急事的张峰等人找他出主意,无须更多“笔墨”就把聂明宇的伪善表露无遗。
不管是空间选择还是具体的场景设计、场面调度,电视剧场景处理不好,会严重削弱主题表达和人物塑造。电视剧《悬崖》的结局是周乙壮烈牺牲这场戏。周乙被押着走出牢房,在监狱墙根下背对着行刑的士兵站定,一阵枪声响起,周乙顺着墙根倒下,大雪纷飞。最后一个镜头是机位紧挨着围墙朝下俯拍,占据大部分画面的是两面围墙,形成一个极为压抑的封闭画面,画面中周乙戴着手铐仰躺在雪地里。这样的写实拍摄让观众感觉十分压抑,场景选择与周乙的英雄形象完全不匹配,缺乏该有的思想厚度和美学高度。
(二)电视剧冲突场景的历史内蕴
两个或两个以上关联故事形成的复合叙事效应,能够让历史场景比现实场景和虚拟场景具有更大的阐释深度和观众信任度,因此在电视剧冲突场景的设置中,要注意场景的历史内蕴的开掘。叙事艺术对于人类活动的能动反映,最重要的表现就在于它能挖掘并以艺术方式保存那些充分表达人类情感、能量和意志的真实故事,包括故事赖以发生的历史场景。电视剧《甄嬛传》中桐花台的两场戏是理解全剧的“钥匙”,桐花台是先帝和舒妃的爱情之所。甄嬛和果郡王第一次在桐花台相见,说起只开一夜清丽薄命的夕颜(牵牛花):
果郡王:“这花还有一别名,叫夕颜。的确不该是宫中所有,薄命之花宫中的人是不会栽植的。”
甄嬛:“花朵也有薄命吗?我以为只有女子才称薄命呢。”
果郡王:“人云此花卑贱只开墙角,黄昏盛开,凌晨凋谢,无人欣赏,故有此说。”
甄嬛:“如此便称薄命吗?我倒觉得此花甚是与众不同。夕颜是夕阳下美好容颜的意思吧。王爷也是这样觉得?”
果郡王:“只是不愿意将如此清丽之花想得过于薄命罢了。”
……
果郡王:“帝王少有情爱,若有,也是不能见光,不被世人所接受的事情,就像是那夕颜,只开一夜的花。”
在这里,他们说的是夕颜的花,实际上是借先帝与舒妃的爱情来表达各自的爱情观,而果郡王更是在话中暗示了自己命定的爱情悲观。此时眼前的一朵花,勾起了历史之思,也暗寓了未来的剧情,让观众深陷某种不可言说的历史惆怅和未来迷茫中。这正是电视剧的巧妙之处,既要脉络清晰事理鲜明,也需要表达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思,这就是场景叙事中历史内蕴散发出来的美学气息。第74集中,皇帝要甄嬛毒死果郡王以表忠诚和清白,桐花台成了甄嬛与果郡王的诀别之地:
果郡王:“熹贵妃还记得昔日所言吗?夕颜,只是开一夜的花,就像有些不为世人所接受,不能见光的事情。可有些事情再不为世人所接受,再不能见光,照旧会在心里枝繁叶茂,永不凋零。”
甄嬛:“会不会终有一年,有人觉得这些夕颜碍眼,将它尽数拔去,片叶不留呢?”
果郡王:“也许会,可即便拔去这些夕颜,开在心里面的夕颜是永远也不会除去的。”……
果郡王让甄嬛去关窗户,他乘机将毒酒换到自己身边。
甄嬛:“或许回到从前,我们都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或许换一条路,我们都不会像今日这样困顿其中。”
果郡王眼睛泛泪:“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一日去甘露寺,宣读圣旨,迎你回宫,嬛儿,那是我毕生不可饶恕的错误。”
甄嬛:“允礼,即便我心中的风一直吹向你,但我也必须逆风而行,世事错落皆是命中注定,我不会怨恨你。”
果郡王:“我毕生渴望得到的人,我得不到,却又辜负了两位无辜女子,的确不堪。”
甄嬛:“这是在先帝和舒太妃昔年深情意重的地方,不要说这样的伤心话。”
果郡王:“可我怕再不说会来不及。”
甄嬛:“胡说!”
……
果郡王:“朝宴晚饮,人生数十年,便这么过去了。我永远来不及对你说……”
甄嬛:“都是做阿玛的人了,说话还是这样没有忌讳。”
果郡王:“我只是怕再错过罢了,对不住了。”
甄嬛:“我不愿听这样的话。”
果郡王端起酒杯:“那么我说,终身所愿,永结为好。”
甄嬛端起酒杯:“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果郡王苦笑,一口喝下酒。甄嬛看着果郡王,也喝下酒。
甄嬛:“这是一杯交杯合卺,我一滴都不曾剩下,我想告诉你,我这一生有这一刻,便再没有遗憾了。”
果郡王站起,走过去抱甄嬛:“让我抱抱你。”
果郡王中毒吐血。
场景的历史内涵应超越原有的历史规定性,赋予新的时代内容,让历史生发出新的生命力。这场戏是《甄嬛传》的高潮戏,甄嬛本想以死来换果郡王的命,果郡王为了不为难甄嬛,从容赴死在曾经有过最美好爱情寄托的地方。在这里,先帝与舒妃的婚恋故事,已经超越了阶级、意识,成为纯粹的美好爱情的注解。正是因为爱情的死亡让甄嬛启动了她向最后也是最强大的敌人、权力顶峰——皇帝——的报复。可以说,最深刻动人的历史故事做比衬,最贴切生动的景物做象征,与最震撼人心的场景故事的结合让这场高潮戏有了更本质化的悲剧内涵。
如果场景的历史内涵不能完成这种超越,场景叙事就应有对历史规定性、局限性的批判精神,从而让当下的观众换一种思维看历史。电视剧《打狗棍》中塑造了众多抗击日寇入侵的民族英雄形象。但是在表现戴翰霆牺牲的场景时,选择的却是避暑山庄的正门丽正门。避暑山庄在今天作为皇家园林具有民族意义,但是在当时却是清王朝的行宫而已,是封建王朝的象征物,具有浓烈的封建意味。而戴翰霆依然穿着清朝四品大员的官服挥舞着大刀砍杀日笔者,他所宣称的“为大清皇上保住避暑山庄”,更让人觉得是一场正义而滑稽的笑话。电视剧在这里对戴翰霆的“天朝思维”进行了富有人情味的批判,暗示热河人民需要寻找新的道路来完成民族尊严的重塑。
(三)电视剧冲突场景的内涵重构
重复是影视艺术叙事的重要手段,重复分为情节重复、台词重复和场景重复等。所谓场景的内涵重构,是指在电视剧叙事中,利用场景重复手段,在某一场景完成一次叙事和人物塑造功能后,再次或多次完成更高层级上的叙事,在“过去的场景”和“当下的剧情”的复调建构中,让场景在新的语境和叙事序列中,呼应既往的内涵,形成新的场景内涵,从而让观众在场景剧情的历史感、现实感和未来感三者之间获取复杂多方的审美感受。
场景的复调设计是强化电视剧戏剧性的重要方式。电视剧《士兵突击》称得上是一部寓言剧,一部军旅剧之所以能够获得许多超越军旅范畴和意识形态范畴的解读,就在于它建构了一个设问人生意义的价值场。这个价值场中,每一个观众都可以通过逼视考问自己找到走出人类普遍困境的启示,在价值追寻中获取自我救赎的路径。驻训场的红三连五班对许三多有着特殊的意义。这里找不到任何意义,这里连“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的必要性都没有,睡觉、打牌、喝酒、到处瞎溜达、混日子,五班是“孬兵的天堂,班长的坟墓”,实际上就是一个精神放逐之地。许三多坚持整理内务、出操训练、修路,尽一个“傻子”所能做的有意义的事,完成了一个士兵的坚守和成长。最重要的是,这里成了许三多情感与心灵的驻留之地,他说:“我不走!我离开过家,我不想再离开家!”他把这里当作“家”,因此,在进入钢七连之前就明白了“不抛弃、不放弃”的含义,他才会说出“如果我们不是朋友,那又能是什么呢”这样质朴无华却情谊深厚的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红三连五班就是人人敝帚自珍的“家”。
《士兵突击》精心设计了许三多回红三连五班的戏,在深层结构上升华了红三连五班这个场景的意义。许三多无意中格杀了毒贩,导致精神崩溃。连长高城带他回到红三连五班。在这里,他见到了早前被老A赶回来,被分配在红三连五班当班长的成才。被袁朗告诫“要做好普通一兵”的成才,在这里磨炼,带着许三多送的地摊货瞄准镜,反思什么是他真正重要的东西。高城对成才的挤对,让许三多意识到自己无法离开军队这个家。红三连五班不再是具体的一个场所,它为许三多、成才提供精神上起死回生的动力,这里是寄托、念想和情结,是本剧文化叙事的源意象。其实,它比“钢七连”更具有暗寓意义,我们每个人都在“红三连五班”,这里的现实无比骨感,梦想遥不可及,唯有“不抛弃、不放弃”才能让我们走出困境,充满力量地前行。
电视剧《大明宫词》多次巧妙地利用皮影戏表演这一场景,表现了大明宫中权力与情感的冲突,彰显权力浸毒人性、亲情的主题。高宗李治沉迷于皮影戏表演,成为他逃离朝政纷乱、排遣苦闷和哀怨的精神寄托,他已经不留恋金碧辉煌的朝廷,没有宏伟的心愿和神奇的历险精神,他的仁义在盛气凌人的权力和令人寒心的骨肉相残中显得太过脆弱,他只能在皮影戏所描绘的真挚情感中“轻轻松松地做一场白日梦”,他所要的平静祥和,只有在《采桑女》的吟诵中才能片刻存在,当权力斗争在最亲的妻子和儿子之间血淋淋地开展,他心中的正义只能寒心和缄默。李显几乎是父皇李治的翻版,他血液里同样流淌着软弱,在遭受权力摧残的凶险人生中,他虽然成为皇帝,却置身权力之外,唯有皮影戏才能带他回到过去的甜蜜家庭生活中,他的记忆在皮影戏的影子里,最后连身影也只能藏在皮影戏的影子里,才能躲过灾难获得安宁和慰藉。当太平公主将他从皮影戏中拉出来,命运给予他的是被女儿毒死的下场。《大明宫词》中的皮影戏场景,成为戏中之戏,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隐喻,所有的脉脉含情都只是权力亮光中的昙花一现,不管是李治的郁郁而终还是李显的意外身亡,都是对裹挟着权力野心的王朝情感的讽喻。
当然,在电视剧叙事体中,不是每一个场景都需要完成情节延续和人物发展的任务,承担价值变化的功能。一些场景承担着介绍人物、烘托氛围、情绪释放、宣示主题、延续故事、留白等作用,正是这些场景的存在,尤其是那些具有慰藉性心理作用和美学价值的场景,在调节剧情节奏之外,也承担着强化和扩展故事的作用。这些场景在电视剧作品中所占的比例如同菜肴中的盐,少则寡然无味,电视剧只剩下了冲突,没有了美学韵味;多则侵夺了电视剧冲突叙事的剧味,让电视剧节奏拖沓、情节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