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技巧的品位
电视剧离不开对世俗生活的描写,电视剧的叙事触角对生活细节的表现越细腻,对隐秘心灵的挖掘越深刻,越能体现电视剧超越于传统戏剧的叙事质感和审美品质。但是题材无禁地,并不等于说叙事方式无禁忌,它不是对自然现实的模仿,而是“崛起于自然之侧,为的是超越它”(尼采语),要在叙事技巧层面体现较高的品位和美学追求,遵从社会公序良俗和东方叙事伦理的双重规范,电视剧要低处扎根、高处俯瞰。
首先,叙事技巧的品位体现为不能触碰叙事的伦理底线。艺术伦理深植于艺术形态发展历史和发展的土壤,不同的艺术样式有不同的伦理体系,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同一艺术亦有不同的伦理标准。电视剧《小姨多鹤》中,儿媳朱小环因为不能生育,为了延绵子嗣,张石匠两口子出主意想借肚生子,让儿子张俭和被自己救下的日本女孩多鹤同房。这种情节设置符合20世纪40年代的时代逻辑和社会心理,但是父母窥伺儿子“同房”、在岳母家两口子和多鹤三人睡一屋这些细节,就开始触碰叙事伦理的底线,因为中国人历来对于“房事” 持有十分隐晦与含蓄态度。都市情感剧《咱们结婚吧》花了较多篇幅讲述果然和杨桃的“造人”情节,让人看了特别别扭。杨桃的妈妈薛素梅看准了杨桃排卵的日子,觉得白天受精比晚上好,硬是打电话要正在上班的女儿女婿回家行房,还亲自跑到女婿家去监督,发现女婿家的小区装修停水时,非得把女儿女婿拉到自己家去,到了家里又是准备床铺又是炖乌鸡汤,当在门外偷听到房间中两人电话响,硬要缴掉两人的手机让两人安心房事。到了晚上八点钟,薛素梅硬是将两人赶回房间做“正事”。性观念的开放与文明进步之关系不在探讨之列,但是该剧有意聚焦薛素梅对女儿女婿“造人”活动的细节,通过放大一系列超出常人逻辑的行为,把情感表达和两情相悦的“房事”当作生育程序,把男女间隐晦的生育程序当作动物交配那样直白表述,情节安排不合理,有低俗之嫌,严重影响了这部剧的叙事品位,它无关道德却事关叙事伦理。作为大众艺术的电视剧,叙述者的叙述行为必须遵循能满足这个时代品位要求的叙事伦理原则,这样才不会混淆观众的伦理判断力。
其次,叙事技巧的品位体现为不能有悖叙事美学的传统格调。叙事艺术在长期发展过程中积淀深厚的美学格调,中国传统叙事一向强调含蓄、包容与节制,讲究适度、平和,正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电视剧《暗算》(第二部)中铁院长见到从苏联归国接受任务的安在天,数年不见的两人只有一个简短的拥抱和几句简单的交流,却流露出十分饱满的情感,铁院长控制不住差点流泪,他把头靠在安在天肩膀上,然后笑着说:“没想到,年纪大了,这感情还不太好控制。”一句话,把东方美学中的含蓄境界表达得淋漓尽致。电视剧《大宅门》中,白景琦与丫鬟香秀相好的几场戏,白景琦使足了各种轻佻伎俩,眼神都十分暧昧,爱情意味不足苟且有余,使得戏剧效果毫无美学魅力,白景琦的人物形象也树立不起来。可见,叙事技巧的品位,看似只在场景叙事中发挥作用,实际上影响整个电视剧的美学格调和人物的美学魅力。
最后,叙事技巧的品位体现为要坚守冲突叙事的节制。《马向阳下乡记》准确捕捉到了以“人情”为准线的乡村法则,体现了叙事冲突难能可贵的节制品质。《马向阳下乡记》适度地把握住了冲突叙事的节制,人物冲突没有“歇斯底里”。剧中主人公马向阳面对的大槐树村,矛盾根基深厚、族派对立利害当头,种种纠葛萦绕不清,你跟他讲情的时候,他跟你论理,你跟他论理的时候,他跟你耍横,就像剧中族长式人物刘世荣说的那句话:“什么是理?我就是理,大槐树村二十多年来我就是理。”马向阳还未进村,大槐树村的“农民式斗法”就已经细致而紧张地开始了,剑拔弩张、暗讽明刺。但是编剧没有据此刻意强化冲突人物的极端性格,流连于人物“斗法”,放纵冲突叙事陷入“审丑”“污名化”的逻辑。马向阳处理各种矛盾尽量留下余地、淡化矛盾,秋香被刘世荣占的地要不回来就暂时搁置,也没追着要外出寻找骗子的齐旺财回家给村民一个交代,他放任刘世荣和留守在家的旺财媳妇李云芳,把两个理应首先“处理”的刺头,都当作工作中的靠山,“混世魔王”花小宝、“守财奴”梁守业、“风吹墙头草”的老乔、“流言传得快”的洪婶……都是他工作的帮手,不管他们发生怎样阴差阳错或故意为之的错误,他都尽可能淡化矛盾。弄虚作假不揭发、狗咬人不赔偿,即使在洪云要烧掉种植大棚、刘玉彬要挖走大槐树的大是大非中,马向阳也以柔克刚,化解矛盾,不挑刺头不强权压制,他更不以阴制阴、以毒攻毒。正因为如此,《马向阳下乡记》的文化色调是敞亮的,不像某些以生活冲突为题材的电视剧,甚至把婚姻家庭聚焦成争斗的巨大旋涡,原本温情的生活成了观念、物质、细节、性格等被放大的撕心裂肺的争斗,丑化人与人的关系,形成媒介暴力,破坏人伦生态,无法寄慰人生。正因为有节制,《马向阳下乡记》展现了当下农村突出的矛盾,冲突叙事呈现出“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美学品貌。
《马向阳下乡记》适度地把握住了冲突叙事的精神向度,人物冲突没有迎合欲望叙事。诚然,剧中的大槐树村并不是被美化的“世外桃源”,鳏寡孤独、生老病死样样都有,首要的问题就是钱,被骗走的钱,看病吃饭养老的钱,等等。但是剧情没有拘泥于这个核心问题,而是将笔墨情怀重点放在乡情上。在马向阳眼里,他认为面子问题是大事,要给村民以自尊,要保障大家的“公道”;他认为大槐树很重要,哪怕再多的钱也换不来乡亲对大槐树的感情;他认为家很重要,只有建设好乡村才能让空巢老人、留守儿童、空房媳妇迎回他们在外打工的家人。正是在马向阳的精神感召下,齐旺财回家勇敢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是表明一种姿态;齐槐、玉龙回家跟着马向阳搞大棚种植,是为了追求一种理想;就连一向精于算计的梁会计,也发誓要做一个正直的人。
文艺家应该是时代风气的先知者、先觉者,电视剧如何在欲望叙事的自我建构中避免无人格欲望,如何在消费主义时代避免对物质欲望的迎合和认同,让电视剧变得更加体面、文明和有意义,《马向阳下乡记》让剧中人物都有尊严,以一种清新明亮的文化景观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