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车马图》
长乐公主墓道两壁均绘《云中车马图》,等大,构图基本一样,东壁《云中车马图》残损严重,西壁《云中车马图》保存基本完好,均已揭取,现存昭陵博物馆。就唐墓壁画而言,这是一组题材和内容都很特殊的作品,因为在众多的唐墓壁画中,它们是绝无仅有的。
以西壁《云中车马图》为例。宽470厘米,高180厘米。车为红色,双厢,上有华盖,车后两侧分别插着一面红色七旒旗,旗上绘有黻号;二马驾车,一为淡土红色,一为淡青色,皆缚尾,驾车奔跑;两马间,有一人右手牵马,穿白色阔袖交长衫,腰束白色带子;车上左边低厢坐二人,一少一长,少者束发,长者胡须稀疏,头戴莲花帽,右边高厢坐一人,亦束发,三人均穿粉红色阔袖交衽长衫,车厢左下方有一摩竭(大鱼),鳍尾俱全,晕染成红色,鳞为淡青色,摩竭张大嘴巴,伸出长舌,吹得水珠四溅;车子周围的空间里,画满水气云雾(图2-68、2-69)。
图2-68 长乐公主墓西壁《云中车马图》(局部)
这两幅作品出土后,在文物界和美术界引起了强烈震动,因为大家在唐墓壁画里还没有见到过类似的作品,所以,纷纷对其题材与内容进行种种有益的探索。就这组作品的画意而言,毫无疑问,它们反映的是墓主的灵魂乘车升天。首先,反映墓主灵魂升天的壁画本来就是我国秦汉时墓葬壁画的重要组成部分,只不过到了隋唐,这一题材的墓葬壁画被更加世俗化的仪仗乘舆壁画所替代,那么,唐人在墓葬壁画中偶尔将墓主灵魂升天与墓主生前乘舆内容相结合,在一幅作品中予以表现,实是不难理解的。其次,唐制,公主为正一品外命妇,可乘二马所驾之车,亦正符合《云中车马图》所反映的情形。同时,《云中车马图》中所绘的旗幡亦与公主身份相符。绣有黻号的旗幡,是贵族专用,贵族死后,置黻幡于灵前,葬日,以幡导引。七旒之幡,古制为上大夫所用,上大夫与公主身份相当。公主已亡,车上只能是她的灵魂。在上述认识的基础上,不断有学者对这一组作品的画意渊源与画面布局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索,并基本形成了两种新的认识:一是认为这组作品可能是在我国传统墓葬壁画反映墓主升天的文化背景下,吸收了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的艺术成果,寄托了生者对死者的无限眷恋与哀思;二是认为这组作品在道教升天这一主题的指导下,巧妙吸收了佛经里一个摩竭护送朝佛者渡河西去的经变故事内容,在画面布局上吸收了《洛神赋图》的布局成果,艺术地表现了墓主灵魂乘着车子奔赴西方极乐世界的场景。自东汉末年佛教传入我国后,我国民众很快就将儒、道、释杂糅在一起,三教合一的艺术作品比比皆是。现将二说罗列于次:
其一。顾恺之是东晋著名画家,《洛神赋图》是他根据三国魏曹植《洛神赋》改编而绘制的类似连环画的长卷作品。曹植《洛神赋》是历代文人吟咏不厌的名篇,曹植为该赋写序道:“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6]所谓的宓妃,是神话传说中伏羲的女儿,溺死洛水,遂为洛水之神,以容貌艳丽而为历代文人钟爱。所谓的宋玉感楚王神女之事,是说战国时楚国的宋玉写过一篇《高唐赋》,铺叙楚王与神女欢娱之事。曹植在《洛神赋》中,以清雅美妙的文笔,叙述了洛神的艳丽、善良和对自己朦胧却又真挚的感情。初唐李善《注》说,曹植所写的宓妃,其实是作者自己的梦中情人甄氏。说是曹植倾慕袁熙之妻甄氏,甄氏却被曹丕纳为妃。黄初三年(222),曹植入朝,甄氏已被郭皇后害死。曹丕知道弟弟爱慕甄氏,乃以甄氏遗物玉镂金带枕示曹植,曹植睹物思情,感伤泣下。在就藩途中,曹植憩于洛滨,迷蒙中梦见甄氏向他哭诉被郭后以糠塞口窒息而死之事,又以玉镂金带枕相赠,以铭纯真爱情之志。梦醒后,曹植百感交集,遂假宓妃之名,作《感甄赋》。后来,魏明帝曹睿(甄妃所出)改《感甄赋》为《洛神赋》。李善所说,变人与神的感情为人与人的感情,使《洛神赋》更添了几分悲剧之美。顾恺之喜读《洛神赋》,《洛神赋图》一经绘出,即刻成为人们争相传摹的佳作,对东晋以后的绘画艺术产生了巨大影响。画中的宓妃,真若《洛神赋》所铺陈的那样:“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7]其中有一幅,绘宓妃乘车现于洛水之上,“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8]。长乐公主墓的《云中车马图》,其画面布局和《洛神赋图》中宓妃乘车出现的那一幅极其相似,只是车上没有公主的丽质倩影。把《云中车马图》与《洛神赋图》联系起来,似乎可以这样理解,《云中车马图》吸收了《洛神赋》的意境和《洛神赋图》的艺术成果,反映了长乐公主的灵魂乘上车子,如洛神乘车与曹植在梦里相会一样,也可时时与驸马长孙冲在梦里相会。壁画设计者站在驸马长孙冲的角度来考虑,使作品寄托了驸马对公主的无限眷恋与哀思。
图2-69 长乐公主墓西壁《云中车马图》(摹本)
其二。第二种认识得益于车上长者所戴的莲花帽以及水中摩竭的启示。在我国两汉墓葬壁画的《升天图》中,往往绘有持节方士或长须飘飘、身着羽衣的老人,他们是古代神话中能与神通的智者,但他们都没有戴莲花帽。在佛教文化里,莲花是佛教的象征。所有的佛教寺院里,大概没有一处没有莲花形象的。佛经上说,佛陀(释迦牟尼)本为天上菩萨,他准备投胎到迦毗罗卫国国王净饭王家时,净饭王的宫里出现了八种祥瑞,百鸟群集在王宫顶上,鸣声相和,四时花木,悉皆荣茂,池沼里突然盛开了大如车盖的奇妙莲花。王后摩耶夫人得到预感后退入后宫,凝神静思,这时佛陀化作一头六牙白象来入胎。后来佛陀成道后,转法轮(布道)时坐的座位就似当年投胎前王宫里的大莲花,叫作“莲花座”。因而,后来的佛教艺术用象征的手法来表现这一题材,摩耶夫人坐在莲花上,周围有六牙小象向她喷水,代表“入胎”,有时只用一朵莲花就代表这一变相。这就是佛教与莲花的不解之缘。车上长者,头戴莲花帽,应当是引路菩萨的形象。在佛教中,净土一门的菩萨为男身,起引领作用。摩竭,是梵语“大鱼”的意思,它在佛教文化里有恶与善的两重特性。在大多数汉译佛经中,摩竭具有恶的特性,常在水中吞食船只。但是,佛慈悲为怀,最终都能使它朝佛向善,因此,如来有时也化作摩竭,普度众生。佛经里有这样一个故事:在西域乾陀罗国,有条辛头河,如来佛曾化作摩竭,从河而出,十二年间以己肉救济众生。北魏宋云西行求法,至辛头河,还见到当年信徒“起塔为记,石上犹有鱼鳞纹”[9]。从对这个佛教故事的理解来看,也可以这样理解这组作品的内容:生者对死者的逝去非常痛惜,由衷地希望死者能够在菩萨的引导下、在如来化作的摩竭护送下,奔赴西方极乐世界,脱离苦海,永享福寿。长乐公主青年而亡,令人叹息。不管人们对这一组作品的画意倾向于哪种解释,应当都是善意的。如果长乐公主在天有灵的话,也应该为其墓葬能给后人留下这样精美的壁画而感到无愧与骄傲。
这组作品,成功地运用了浪漫主义创作手法,布局大胆热烈,用笔泼辣奔放,技法与内容相表里,显得纵横捭阖,气象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