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茶道上的小客栈——武松车马店
秋 雨
万里茶道是一条始于17世纪的国际古商道,全长1.3万千米。南起福建武夷山,经江西、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山西、内蒙古向北延伸,途经蒙古国,抵达俄罗斯,是欧亚大陆重要的经济文化交流通道。300多年来,万里茶道以其参与人口之多、行经区域之广、商品流通量之大、对历史文化影响之深,被不少专家学者称为“丝绸之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2013年3月,中国国家领导人在莫斯科发表演讲,将“万里茶道”和中俄油气管道并称为“世纪动脉”。
万里茶道主干线从山西杀虎口进入内蒙古和林格尔县有两条民间驼道和一条官方驿道。两条民间驼道,一条是石匣沟道, 自杀虎口向北行走,经凉城永兴镇,穿越石匣子沟到达杨树湾、公喇嘛,再进入归化城;另一条是茶坊沟道, 自杀虎口,途经佛岩沟、喇嘛洞窑子、前坝、茶坊沟,到陈梨夭、前公喇嘛,郊区的章盖营、碾格图,再进入归化城。
一条著名的驿道、官道、军道、商道,是自杀虎口,途经佛岩沟、新店子、武松、二十家子、沙尔沁,进入呼和浩特市。在这条驿道上,内蒙古万里茶道申遗考古队,发现了包括三保岱石碑遗址、佛爷沟石刻群、武松碑等万里茶道遗址遗迹。武松碑为清代乾隆十九年(1754年)所立,记述村民及沿途商号经理人捐资建桥修路始末。无疑,武松村是万里茶道主干线上的其中一点,武松车马店是主干线沿途旅蒙商人饮水歇脚的目的地之一。
杀虎口至归化途经武松村的这条线路, 自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驿路开通以来,应日益兴盛的商旅往来需要,一路上开设了许多车马客店,其中山西杀虎口附近的马银河村有7家,杀虎口栅子外有5家。进入和林格尔境内,佛爷沟有李家店;新店子有牛家店、薛家店、杨家店、高升店;分水岭下坝村先后有大发店、马家店;武松村先后有北顺城店、日安店、永旺店、川新店、德和店、武松店(村集体经营)。
下坝村,也称老爷坝、胡同坝,距新店子18里,距武松村15里,本不够半个车程,但由于老爷坝这个分水岭,坡陡湾急,开花石遍地,负重车马通行十分困难,特别是自东向西通行更困难,常常需要另加牲畜帮套或驴驮、人背分批转运到山顶或武松村,再装车向西北运输。下坝虽有两家车马店,但此地沟窄地狭,容留车马、物资十分有限。从新店子到和林格尔65里,是车马、驼队、行人一日的路程。武松村距和林格尔32里,距新店子33里,处于中间位置,正好也是车马、行人打尖住宿的一站,而且场地比胡同坝开阔了许多。据《和林格尔县志》《和林格尔军事志》记载,自乾隆十二年(1747年),和林格尔靖远营就在武松村设置了防汛营铺和盗捕营铺,两个铺各安排3名铺兵维护保障驿道通行安全。在武松设置车马店既有必要性,又有可行性。
武松村车马店,在清代中期嘉庆、道光年间(1796—1850年)有北顺城店,咸丰、同治年间(1851—1874年)有日安店、永旺店,光绪及以后的民国初,有朔州人开的川新店、忻州人开的德和店。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社会动荡,村里的客店倒闭歇业。新中国成立后,社会经济发展迅速,车马流量日增,村集体在村南盖了三间正房及40多间棚圈、草房,又开了一家客店,由村集体派人经营,车倌们叫武松客店为“武松店”。店掌柜先后由本村村民刘二团员、刘存、张存子、张燕小、龚富存、郭禅、逯银兵7人担任,客店年收入200~300元。集体客店在1976年地震后,三间正房及40多间圈棚全部推倒,地皮被地震安置房占用。
我家的两间旧土房,位于客店西隔壁。冬春季节是客店旺季,店里偶有人满住不下的情况,我家也勉强留一两个空行人。1978年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牛马车逐渐淘汰,货运汽车日渐增多,骑自行车或开三轮车做小买卖的更是迅速增多。应旅客需要,我二哥在路边开了汽车旅店,叔叔及大哥开了接待小商小贩的行人小店。
我从小是在车马店长大的,是经常被住宿的客人们戏逗的小娃娃,客店留给我的记忆至今历历在目。
旧时,城乡间的交通工具比较落后,骆驼队、牛车、驴车、马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这些交通工具往来于呼和浩特市与山西之间,运送煤炭、高岭土、糖菜渣、粮草、盐茶、布匹、皮毛、棉花、烟酒、铁制农具、纸张、五金器材、文化用品等五花八门的商品,解决人们日常生活、学习及工业所需。由于这些交通工具速度慢,加上路况差,一天也就是行进60里左右,中间还得打尖,重要交通要道基本每30里左右就有一个车马店,或住宿或打尖,为车马、行人提供食宿便利。
村集体经营的武松车马店,建于20世纪50年代,位置在村南公路东边一侧。东邻刘计小,北邻刘金宝、刘海,西邻我家,西南面是停车的空地,整个场地2亩余。客店是掏空三间正房(一出水土坯房),东西10米,南北7米。房顶最初是土的,后来扣上了青瓦。沿台及柱顶石用的是拆除洋教堂的规整长方体石条,码头、过河砖(三层)、后墙角、顶部三边用的青砖也来自教堂。店房前面是满面门窗,纸窗下面是方眼大玻璃。店的东面和北面一部分是马圈,南面是草房。客店内是纸顶棚,屋内两边是顺山大炕。锅头一南一北,北面的大锅头紧贴后墙,与西炕相连;南面的大锅头与东炕相连,两盘大通炕都铺着竹席,平时客人不多,一般用的是北锅头和西炕。西炕由于火焰重,炕席的炕头部分烧焦一大片。
北锅头与东炕之间是五个腌酸菜的大瓮。南锅头摞着十节发黑的出烧大笼,直径90多厘米,上面盖的是一个污旧的拍拍。蒸饭的时候,根据需要取上几节笼和拍拍在北锅头使用。北锅头稳着口9烧大锅,上面盖一个分成两个半圆的发黑的木质锅盖。酸菜大瓮上架着一块厚实的木质案板,案板上放着几个大瓷盆、几摞瓷碗、筷子、菜刀、勺子、铁匙、茶壶和几块发黑的搌布。东炕上放着粗壮的木制饸饹敞、钩子大秤、盘子秤、煤油灯树,也临时放一些车马随行的行囊物品。店掌柜与客人一屋,睡在西炕的炕头。冬季取暖,靠近西炕中间生个二号火炉。店内照明在20世纪70年代前是煤油灯,之后有了电灯。不过马圈一直没电灯,夜间添草需要车倌自备马灯。
南面的草房备有铡草刀一口,车马进店打尖、住宿自备草料,自己铡草喂畜。马圈是L形的,一共有60多延长米,能同时拴40多头牲口,客店最大能同时容留12辆车的人马住宿。饮牲口就到村中路边的官井,距店也就80多米,店里提供柳编水斗子,大口水井的旁边有两个大石槽。井深6尺,取水一般用扁担提。
武松村原名乌素图路,意为有水的地方,而且水质好,牲口特别爱喝,驿路开通就确定武松为“水源佳胜处”,井边摆放的两个饮水石槽自驿路开通以来,接待了无数车马行人。
住店打尖的客人自带面食。因为,那时生产队除了社员分的定额口粮、籽种、畜料外,全部为上缴的公粮,再没有机动粮食为客店所用。店里大师傅只负责将客人的自带面食(包括山药)做熟,但咸菜盐汤、辣椒是店里免费提供的。咸菜是腌萝卜、蔓菁、芥菜等。客人吃的饭有莜面、二莜面(高粱面+莜面)、玉米面、糜子米等,莜面占大多数。莜面吃上耐饥不渴,是受苦人最好的饭食。莜面以饸饹、抱扎为主,并随锅蒸(或煮)上土豆片。蘸的是盐汤,就的是咸菜。也有不吃盐汤的客人,就自己掏出准备好的酱钵子,来上半碗开水,化开,蘸莜面吃。每个人吃多吃少,饭量自定,一般是一人一斤莜面(生莜面)。做的时候,客人将面袋拿出,大师傅用盘秤称了就开始和面。不是一伙的要各做各的,按不同摆放顺序放在笼里,做好记号,或者用饸饹和抱扎两样分开,放在笼里一次蒸熟。风箱最初是手拉风箱,1973年才有了电风箱,烧的柴火是马槽中吃剩的粗草圪节。客人铺盖是自带自用,一般卷起来用硬帆布或麻袋包着。大师傅的一卷行李时常也用帆布包着,放在炕头紧贴西墙,行李下压着店掌柜的一个上锁小木箱,里面放着往来账目、算盘等小物品。由于条件所限,该店不留宿女客。
不论谁开店,店里总养一只老猫,用来逮耗子,同时与店掌柜作伴。每天上午11点以前,店里多半没有客人,炕头上悠闲地卧在店掌柜身旁打呼噜的肉乎乎的老猫,是店掌柜忠实的伙伴。店掌柜给客人压莜面饸饹时,首先要给守在一旁的老猫撕上一块。
车马店收费不多,人、牛马、车辆都是按数收钱,住店的人住一宿每人5角,牲口每个1角;打尖每人3角,牲口每个5分,牲口不进圈不收费。店附近还有铁匠炉,挂马掌、给车轱辘上铆钉等维修很方便。挂一副掌(四个蹄子)2.4元。钉掌的铁匠先后有郭来用与徒弟韩来生,闫俄换与徒弟刘三红(我三哥),刘三红与刘喜文(我二哥)。钉掌必须是俩人,一个抱蹄,铲蹄甲,一个取旧掌、配马掌、定钉、锁钉花。钉一副掌叮叮当当,手忙脚乱,熟练的铁匠也得十来分钟。碰到给高大的马骡钉掌,抱蹄子是个危险营生。因为马骡生性灵敏,桀骜不驯,力气又大,生人很难接近,如果蹄甲铲深了,钉尖入肉,穿上略微艳色的衣服更是不行,好在我三哥是个老铁匠,我二哥是个老车倌,熟悉钉掌技巧和骡马脾性,所以他俩配合钉掌从来也没用过龙门架(先绑牲口再钉掌)。
店里的收费由村集体派人开票,开票人之前先后是刘贵、陈桃女、韩喜关,1973年到1975年生产队派我开票,每天放学期间有打尖住宿的就去开票。发票共四联。住宿、打尖单位一联,大师傅一联,生产队一联,开票存根一联,票上盖有大队公章。我开票的那两年,每年毛收入最多也没超300元,现在看微不足道,但那时是村集体一笔不小的收入。
大集体时期,出门的大胶车多数是在冬春农闲季节。住店的马车多数是在下午日落黄昏前进店,劳累了一天的车把式,个个灰头土脸。夏秋是光头、单衣,冬春戴个毡帽或皮帽,穿个大襟袄、缅裆裤、毛嘎登,裤带上带着气门钥匙、月牙刀和烟储子,腰上勒根绳子。走路摆个倒对步子、摇耧架子,口里呼着一缕白气,慢腾腾进店了。帽檐上、眉毛上、胡子上结满了白色的冰霜,粗壮的手脚冻得发红发僵。“老牛烂车疙瘩套,车倌戴个烂毡帽”,是对旧时各类车倌形象的真实写照。
过去客店的招牌上经常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没错,往往太阳还没落山,客人们就开始寻找住宿的地方,第二天鸡叫时分,繁星满天,就张罗出发。冬春季节的晚上、中午,客店经常住得满满的,院内的马车横七竖八、密密麻麻,非常拥挤。
进店的车,一进村就把磨秆拉紧,支吾支吾的,有时发出刺耳的声音,坐在店里就听见了。车倌“得——航——得——航”地吆喝着牲口,把大车赶进院里靠边的地方,把车轱辘用石头揠住,用车辕下自带的三角木架支好车辕,把车闸拉紧。然后把马料、马鞭、马鞍、套引、马灯、气管子等贵重行囊卸下,解开鞍辔、搭腰、肚带,挂起座秋、串套,放开牲口。一般情况下,牲口都会在附近宽敞的地面上撒欢儿,打上几个滚儿放松放松,一时间灰尘四起,站起来边抖土边兴奋地吼上几声,然后拉进棚圈歇息凉汗。接着,车馆儿把面食交代给大师傅,准备做饭,把一卷外面包着灰色帆布或麻袋的行李搬回店内,放在炕上,把马鞭、马料、马灯及料笸箩等随车物品都放回店内交代给掌柜。再把干草(一般是谷秸)卸下,开始铡草。铡草需要两个人,一个掌刀,一个入草。出行的车往往是两车以上结伴而行,路途上有个相互照应,或是一车两人,一个大车倌,一个小车倌,小车倌相当于学徒工,自然是做点苦、累、脏的活。铡完草,牲口的汗也晾干了,然后开始饮水、填草、上料。这一套忙乎之后,店里大师傅的莜面就差不多蒸熟了,门窗口向外冒着一股白色的烟气、水汽,并散发出浓香的莜面味,大师傅高声招呼一声“饭熟了”。那时的莜麦品种产量低但味道鲜美,是正宗的有机食品,站在门外远远就能闻见,加上炝辣椒的香味,令饿了一天的车倌们垂涎欲滴。听到吃饭的呼叫声,哪管大师傅干净邋遢,急着进屋,上炕就吃,有的人连鞋也顾不上脱。大师傅指给笼里的饭哪片是谁的,然后各吃各的。俗话说,猪多没好食,人多没好饭,由于吃饭人多,笼里的莜面铺得厚、蒸的时间长,出锅后往往就是粘成一坨。
冬季,气候严寒,店里水汽笼罩,伸手不见五指,谁也看不见谁,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莜面的香味扑鼻而闻,车倌们个个狼吞虎咽,一会儿把一斤莜面(相当于两斤多熟的)、二斤山药片吃了个精光,根本不存在剩饭一说,还要舀一碗母子水喝了。俗话说,莜面吃个半饱饱,喝一碗水正好好,而这些人一斤莜面吃下去估计不是半饱饱了。店内卫生条件不好,夏秋季节,饭场常有苍蝇飞舞,吃饭的人们,往往边吃边不住地用握筷子的手,驱散落在饭食上的一群苍蝇,屋里的五大瓮酸菜散发的味道也远远就闻见了。
饭足水饱之后,南来北往的车倌们躺在自己的行李卷上,拿出旱烟袋开始抽烟、谝啦。车倌们裤带上随身都带个皮或布做的烟储子。烟储子的口绳上还有个小酒盅大小的磕烟钵子和一个细细的、弯弯的烟沟子。烟袋要么是长杆的,要么是短噶挠。烟灰钵子是磕烟灰的,略大于烟锅子。一袋烟抽完,把烟灰磕在里面,再从袋子中挖一锅烟叶,把烟灰钵子中的带火星的烟灰扣上来,第二袋烟又着了。也有个别不抽旱烟抽水烟的,点着店里的煤油灯,开始一锅接着一锅地抽,你抽完他抽,轮流进行。
南来北往的车倌们,在相对固定区域内活动,往往经常碰面,大部分相互熟悉。吃完饭,操着不同乡音和方言的车倌们,便开始谝啦。他们谈村况、天气、年景、民俗、人物,谈天南地北的奇闻趣事、八卦段子;谈男女情事,也谈国家大事,内容十分丰富。在过去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条件下,客店便成为该地区的信息中心、新闻中心、文化中心、物流中心。车倌们经常东跑西逛,见识多,也比较会谝,人称“车活子”,叨啦的段子往往引起阵阵笑声。一伙人叨啦、说笑上一会儿,一天的劳累不见了踪影,所有的身心疲惫顿然消失了,就连身上难耐的虱子痒也好像轻点了。
晚上9点多,10点左右,要再给牲口填一次草。车倌们提上马灯,拿起草筛,掇上草,边走边筛几下,到了马圈自己的牲口食槽,高声喊一声“掉”,喊醒牲口,把草料倒在食槽里。安顿好牲口就开始打开行李卷睡觉了。
大师傅夜间不能睡结实,时常需要听外面的动静,听到动静总得出去看看。特别是装有贵重物品的货车,更是要加倍小心,不能懈怠。比如,新店子周围十几个村子的大胶车,每年秋冬承揽新店子粮站的送粮任务,就是要将新店子粮站收购的公粮交到和林格尔粮站,返回时再给新店子、新丰两个供销社捎百货五金等物品。粮食和商品都是贵重物品,丢一件不得了,需要店掌柜负责。好在村里社会治安一直很好,店掌柜也细心负责,客店从来没发生过偷盗、丢失现象。
店里晚上睡觉的场面也有趣,满满一炕人,打鼾的、咬牙的、放屁的、睡说的,尽显其能。而且此起彼伏、抑扬顿挫。屋内烟熏气、汗腥气、脚汗臭、口臭、发酸的泔水味等等怪味,百味杂陈,好在车马店的门窗不严,走风漏气,能补充点新鲜空气。地下的烂鞋没数,东一双,西一双,横七竖八,黑的、黄的、蓝的,毛嘎登、家做大底鞋、牛鼻子鞋、方口鞋、圆口鞋、大头鞋,应有尽有。店的地面没铺砖,坑坑洼洼。那时的人们夏天都是光脚,春秋穿长腰布袜子,冬天穿手挑毛袜子,鞋都是厚厚的、结实的家做鞋,也没有鞋垫,每双鞋几乎都既脏又破,偶有钉鞋匠做的皮头包跟。
夜深了,人静了,在众人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地下的老鼠活跃了,东奔西跳、窸窸窣窣,从一袋袋草料中忙碌地寻找“山珍海味”,好像根本不把那只肉乎乎懒得动弹的老猫放在眼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公鸡打鸣已两三次,车倌们便起身套车上路了。待店内的客人都走了,店掌柜开始清扫卫生,把屋内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下一拨客人。铡草刀用一段时间崩了,大师傅也要抽时间磨一磨,以方便客人用刀。
车走了,人散了,车马店院内的麻雀、喜鹊活跃了。院内的、马圈的,大群麻雀起起落落,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其间还夹杂几十只“鹤立鸡群”的喜鹊、红嘴鹰、黑老鸹,互不相扰地一起急急地在草滩上、粪便里寻找草籽、马料,以填饱肚子。每逢院里有了车马,大量的麻雀便落在客店外围的树上,眼盯着院内的动静,伺机下落,一有空,便静静地分散落下,一个,两个,三个……一大群接连落下,密密麻麻一大片,一有惊动,“呼”的一声,一群带声齐飞。鸟雀飞走,院内就剩孤零零散落着的大大小小的揠车石。
大集体时期,社队的拉甲车都是在冬春农闲时节出来,比如在杀虎口、马银河、梁家油坊(老右玉)、高桥矿一带,十几辆马车经常往来于右玉、呼和浩特,一般往呼和浩特送的是高岭土(俗称甘子土)、煤炭、粮食、盐茶,返回拉是甜菜渣或其他货物,路上路下都在武松店打尖或住宿。新店子供销社的骆驼队及后来的大胶车,再后来还有新丰供销社的大胶车,是武松客店一年四季的常客,三五天一趟,往和林格尔送的是供销社收购杂物(中药材、鸡蛋、废品等),返回来是日用百货。大胶车之前的一链子骆驼队(十几峰),到武松只是中午打尖,不住宿,拉骆驼的吃了中午饭、算了账就急急地赶路了。骆驼也不进院,只在客店外围卧着歇一会儿,店里也只收拉骆驼的打尖费,骆驼不收费。后来供销社的大胶车往返都是只住宿、不打尖。新店子供销社车倌叫刘登杰、胡计原,新丰供销社车倌叫郭满员。新店子一带常住的车倌有张金娃、薛二、薛三、尚从元、闫富宽等10几个村20多个车倌。这两个供销社的胶车,到了夏秋时节,冬储干草用完,就委托店掌柜平时收购芦草、毛有(狗尾草)等牲畜爱吃的鲜草,村里的孩子们放学就向店掌柜打听店里是否有住宿车,是否买鲜草。如有,就赶紧放回书包,迅速带上麻绳、镰刀,到附近的庄稼地或割或拔,背上一大捆带回店里,店掌柜负责收购,学生们经常能打捞三毛、五毛的零花钱。村里人也有时能从住店的买卖人手里买到本村供销社没有的物品,还有就是可以托打尖住宿的车倌给亲戚、朋友捎话。有了客店,通了信息,铁匠木匠有了营生,村民得了便利,活跃了经济,村里有个客店确实挺好。
我家紧邻客店,我的童年是在客店度过的。小时候,冬天自家没火炉,经常跟姐姐到店里烤火炉。半前日晌,店里没人,就跟姐姐到店里的火炉旁烧山药吃,或把山药切成薄片放在炉盖上,炕熟了吃。无论是山药蛋还是山药片吃起来真香。“文革”初期,时兴毛主席纪念章,我和姐姐也非常喜爱,看到有人戴个新鲜纪念章,非常羡慕,不亚于现在看到有人带一部高档手机,有时候店里客人让我唱个歌,我就唱,唱完就跟他们要个纪念章,欢喜地别在自己的胸前,或者放在家里收藏着,有空叫其他小伙伴们欣赏。
平时店里客人走完,不论早晚,捡拾院里散落的骡马粪总是我的营生。拾粪不是做肥,而是晒干做烧火柴。那年头,不仅吃的缺乏,家里烧火柴也很缺,家里一年四季的烧火柴几乎全是烧粪。我家住在客店隔壁,近水楼台为拾粪提供了便利。
开店也是本小利大的买卖,人们常说“对半的馆子四六的店”,也就是开店利润达60%,比饭馆还高。大集体时期的店是生产队开的,店掌柜挣工分,每天10分,管理和做饭就一个人,夏秋一般轻闲,冬春苦重。有时候,手勤的开店人把车马吃剩的草料收戳、积攒起来,遇到不带草料的马车住店、打尖能卖点小钱。大集体时,车倌们也偶有偷卖马料的,从牲口嘴里扣几个烟火钱。
客店门前的公路上,也时常能见到从南往北的羊群、骡马群、牛群、猪群,一般是右玉、新店子、新丰、羊群沟一带收购的牲畜,送往呼和浩特市或和林格尔食品公司。驱赶这些畜群的一般两三个人,日夜兼程,经常在武松打间歇息。
路上往来的车辆,起初是牛拉二饼子车(也叫牛牛车),全是木制的,车上基本没铁器,后来有了花轱辘车。车轱辘是木制的,花轱辘的外缘用厚铁皮包裹,然后用大头铆钉将两者铆紧贴合,车上其他部分加固链接的铁器也较多,称“九辋十八辐,一百零单八将”,“九辋”是指辐条间连接的9块木板,“十八辐”指每个轮子上的18根木辐条,“一百零单八将”指的是车轱辘上钉着的108道铆钉。花轱辘车随车必带个油葫芦,经常在车轴上淋点油,保持润滑。有个童谣说:“油葫芦油葫芦搞车头(轴头),三石麻麻炒油油……”说的就是为花轱辘车润滑的事。后来有了橡胶轮胎马车,人们叫它“大胶车”或“胶轮马车”,大胶车安上了轴承、磨锅,承载的重量大,跑起来轻快、出路,遇到紧急情况,还能拉磨秆迅速制动减速。
车倌们一般很爱惜天天陪伴自己的牲口,一有空就用扫帚扫扫牲口身上的尘土,挠挠瘙痒的身躯。有的车倌不注重自身衣着形象,却喜欢在牲畜头上装饰一些红缨穗或各色彩条,把马鬃剪得齐齐的,骡马脖子上挂着串铃,牲畜装扮得花里胡哨,上了路,车倌坐在车上,甩着长鞭,精神抖擞,神气十足,有一种现代人驾豪车的感觉。
20世纪80年代初期,马车还是主要运输工具,全县生产队拥有的大胶车1300多辆,大村几乎每个村都有几辆,全县客店还有10多家。到了80年代后期,汽车逐渐增多,车马店逐渐萧条倒闭,随之出现了汽车旅店。汽车旅店档次标准提高了一大截,客店里吃住全包,客人住店不用带米面、行李。饭菜标准也提高了,炒几个菜,做点精致的主食,种类包括莜面窝窝、千层饼、面条、馒头、大米等。住宿一人10元,打尖一人5元。到1995年,昔日车水马龙、热闹红火的车马店已退出历史舞台。
车马店,其貌不扬。破房老屋内没一件值钱好看的东西,但小客店,大社会,它在万里茶道上的功能不容小觑。它是商旅补给、歇脚、暖身的驿站,是乡土文化的博物馆和百科全书,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观察社会最好的一面镜子。1981年11月30日,新华社曾播发一篇通讯稿——《夜宿车马店》,是第十八届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处书记刘云山任新华社驻内蒙古记者站记者时的成名作。文章通过他去内蒙古萨拉齐古镇一车马店投宿,听几位来自不同地方住店客人的对话,反映了改革开放给农业农村带来的巨大变化,该文至今仍被新闻界视为模范,被人津津乐道。
车马店,过客匆匆。每天相遇都是披星戴月、寒来暑往的忙碌身影。“瘦马行霜栈,轻舟下雪滩”,“暮秋风雨客衣寒”。车马店的历史,在刻写劳苦大众苦难生活经历的同时,也为300多年的商道、驿路积淀了丰富的商贸、文化交流财富,是万里茶道沿线人民文化沟通、经济连通、命运与共的重要纽带。
饱经沧桑、老态龙钟的武松车马店在1976年的地震中轰然倒塌了,万里茶道上一个小客栈的物质存在消失了,但它的历史余光仍在人们心目中熠熠生辉。不思量,自难忘。
车马店的百态,就像一幅《清明上河图》,它演绎着自己的故事,在武松村说自己,也说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