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警世通言》卷三十二)

扫荡残胡立帝畿[1],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2],衣冠万国仰垂衣[3]

太平人乐华胥世[4],永永金瓯共日辉[5]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6],真乃金城天府[7],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8],定鼎金陵[9],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10],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11],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12],西夏哱承恩[13],播州杨应龙[14]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15],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16],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17],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18]。有户部官奏准[19]: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20]。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乾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21],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22]。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23],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24],分明卓氏文君[25];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26]。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27]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28],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29],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30]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31]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32],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33],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馀,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捱。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34],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35],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36],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37],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馀[38],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39],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40],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41]!开了大门七件事[42],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43]。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44],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45],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46]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47],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到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48]。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49],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

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50],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51],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52],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53]。”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54]。”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55],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56],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表子,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57]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58],一双空手,羞见芳卿[59],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

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60]。限只四日,万勿迟误!”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61],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62]:“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63],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64],瑶簪宝珥[65],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66],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67],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68]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69]?”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70]。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71],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

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72],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73],谅区区何足挂齿[74]!”三人又饮了一日酒。

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75]。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76],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77],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78],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79],舍陆从舟。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之便[80],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馀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81]。”乃取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82]。其时仲冬中旬[83],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84]。”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85]。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86],名《小桃红》[87]。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88]。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89]。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州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展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90],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91]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92]。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93],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94],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95],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96],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97],一发成相知了。

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98],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99]。”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100],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101]?”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102],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103],必严帷薄之嫌[104],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105],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106],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既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107]。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108],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109]。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110],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111],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馀,严亲怀怒,闺阁离心[112]。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113],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闲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114]。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115],坐于床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116]。你我流荡,将何底止[117]?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118]。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119],发乎情,止乎礼[120],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121]。”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122],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123]。”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

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小箱[124]。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125],瑶簪宝珥,充牣于中[126],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水。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127],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128],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129],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130],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131],得终委托[132],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133],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134],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135],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136]。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馀,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137],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138]。偶临江净脸[139],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概,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140],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141]。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142]。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143]?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144]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导读】………………………………………………………………

该篇选自《警世通言》,是“三言”中成就最高的作品之一,也是明代拟话本小说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小说通过描写误落风尘的下层女子杜十娘对爱情和幸福的热烈追求,及其理想破灭、悲愤自沉的故事,揭露了封建社会制度对妇女的侮辱与残害,批判了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和冷酷。小说以精微的细节描写和细腻的心理描写,成功地塑造了杜十娘这一光辉的典型形象。她饱尝人生的屈辱,倍加渴望获得纯真的爱情,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她天真善良、机智谨慎、知情重义、刚毅坚强,与懦弱自私的李甲和奸诈阴险的孙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表现了作者强烈的爱憎。从作品中可以看到金钱和权势对人性的腐蚀,传统观念对女性尊严的无视和戏弄,从而理解这部作品中杜十娘悲剧的原因。小说情节跌宕,一波三折,写尽了杜十娘的人生悲欢、爱情离合,特别是借银赎身、姊妹送行、泊船瓜洲以及抱匣投江等情节描写,扣人心弦,催人泪下。小说构思精巧,结构谨严,如柳遇春的五次出场、百宝箱的时时出现,推动了情节发展,丰富了小说内涵。小说语言精练、个性化,富有表现力。

【注释】

[1]残胡:指元朝统治者。帝畿(jī):京都。这里指北京。

[2]戈戟:两种古代兵器,这里指代军队。九边:明代设在北方的九个边防重镇。《明史·兵志三》:“初设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继设宁夏、甘肃、蓟州三镇,而太原总兵治偏头,三边制府驻固原,亦称二镇,是为九边。”绝塞:极远的边塞。

[3]“衣冠”句:指各国都敬仰明朝的皇帝。垂衣,这是称颂封建帝王的话,说他垂衣拱手,无为而治,就能使天下太平。

[4]华胥世:古代传说中的太平安乐的理想世界。

[5]金瓯:金属制的盆盂。用来比喻疆土完整,国防巩固。

[6]区夏:这里指中原地区。

[7]金城:形容坚固的城墙。天府:指土地肥沃,物产富饶的地方。

[8]洪武爷:即明太祖朱元璋。洪武是他的年号(1368年—1398年)。

[9]定鼎:也作“卜鼎”,建立国都。

[10]永乐爷:即明成祖朱棣。他是明太祖的第四子,初封燕王,镇守北平(今北京)。建文元年(1399)以“靖难”(平定祸乱,清除奸臣)名义,起兵攻破南京,实际上是从他的侄儿惠帝朱允炆手中夺取帝位。永乐是朱棣年号(1403年—1424年)。

[11]万历爷:即明神宗朱翊钧。万历是他的年号(1573年—1620年)。

[12]关白:日本平安时的官名。掌握军政实权,地位相当于我国古代的宰相。平秀吉,赐姓丰臣,又叫丰臣秀吉。明万历年间,他发兵侵犯朝鲜,被明朝援兵击败。

[13]哱承恩:宁夏副总兵。万历二十年(1592年)三月,其父哱拜杀巡抚党馨等,父子激众叛乱。攻城掠地,全陕震动。同年八月,被平定。

[14]杨应龙(1551年—1600年):四川播州宣慰使,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七月叛,二十八年(1600年)六月被贵州总兵李化龙平定。播州,今贵州遵义。

[15]土官:也称土司。元、明、清时期,在西北、西南地区设置的、由少数民族首领充任并世袭的官职。

[16]夷:对少数民族和外国的蔑称。

[17]庆:福泽。

[18]天朝:封建时代藩属国对宗主国的称呼,封建朝廷对外也自称天朝。

[19]户部:古代中央六部之一,掌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其长官为户部尚书。

[20]两京:这里指北京和南京。

[21]布政:即布政使。明洪武九年(1376年)改元行中书省为承宣布政使司,除两京外,全国分为十三承宣布政使司,设左、右布政使各一人,为一省最高行政长官。

[22]北雍:明代两京均设有国子监,南京的称为南雍,北京的称为北雍。雍:即辟雍,古代的太学。

[23]教坊司:明代职掌舞乐承应的机关。乐户、官妓均属教坊司管理,故用以代指妓院。

[24]莲萼:指荷花瓣。

[25]卓氏文君:卓文君。汉代蜀郡富豪卓王孙之女。青年守寡,私奔文士司马相如。据说她貌美,精通音律。

[26]樊素:唐代诗人白居易家的侍姬,善歌。白居易有“樱桃樊素口”诗句。

[27]风尘花柳:指妓女的生涯。

[28]破瓜:指女子破身。

[29]口号:指打油诗、顺口溜。

[30]斗筲:斗和筲都是很小的容器,这里比喻酒量小。

[31]粉面:本指美女,这里指妓女。

[32]帮衬:殷勤体贴。勤儿:指嫖客,浮浪子弟。

[33]胁肩谄笑:耸起肩膀,装出笑脸,形容逢迎巴结的丑态。

[34]统口:开口应允。亦作“通口”。

[35]触突:冒犯。

[36]温克:温和谦让。

[37]行户:即行院,对妓院的隐称。

[38]混帐:胡缠,搅扰。

[39]钟馗(kuí):相传唐代钟馗才华出众,曾赴京应试,因貌丑被黜,于是撞阶而死,皇帝赐袍安葬。唐明皇因小鬼作祟,身患疟疾,梦一大鬼捉一小鬼啖之,并决心消灭天下妖孽。明皇醒后,诏画家吴道子绘成图画,悬于宫门,病竟痊愈。后世仿效,常在除夕或端午节挂钟馗像,以驱鬼避邪。

[40]有气无烟:形容家中十分贫困,快要断炊。

[41]退财白虎:使人败财的凶神。白虎:即白虎星,迷信传说的凶神,遇到他就要倒霉。

[42]七件事:《梦粱录》卷十六:“盖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盐、酱、醋、茶。”

[43]粉头:旧时对妓女的称呼。

[44]孤拐:脚踝骨,这里指打脚踝骨。

[45]十斋:即十斋日,每月有十天持斋素食,并禁止杀牲。

[46]虔婆:犹言贼婆娘,这里指鸨母。

[47]落籍:指从教坊的簿籍中除名。脱离乐籍,妓女方可从良。

[48]招架:接待,理睬。

[49]烟花:指妓女。

[50]曲中:妓院。

[51]十斛(hú):极言其多。斛:古代的容量单位,十升等于一斗,十斗等于一石,而一斛为十斗(也即一石),南宋末改为五斗。在唐朝以前,斛为民间对石的俗称。

[52]亵渎:轻慢,侮辱。

[53]开交:分开,摆脱。

[54]良是:很对。

[55]着紧:焦急。

[56]姐夫:妓院中人对嫖客的称呼。

[57]告人:求人。

[58]铢两: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四铢等于一两。这里指数量极少。

[59]芳卿:对所钟爱女子的昵称。

[60]庶:或许,也许。为力:成功,奏效。

[61]玉成:对别人成全自己的一种客气说法。

[62]延:请。

[63]秃髻:发髻上没插戴首饰。

[64]翠钿:翡翠碧玉制成的首饰。金钏:金手镯。

[65]瑶簪:玉簪。宝珥:镶嵌珠宝的耳环。

[66]间关:行程辗转和艰难。

[67]约束:指置办行装。

[68]唯唯:答应声。

[69]定着:确定的打算或办法。

[70]浮居:暂时居住地。也作“浮寓”。

[71]于归:出嫁。这里指回到夫家。语本《诗经·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72]贫窭(jù):贫穷。

[73]仆:旧时男子自称的谦词。因风吹火:喻不费力气。

[74]区区:细小的事情。

[75]雇倩:雇请。

[76]肩舆:轿子。

[77]赆(jìn):临别时赠送人的路费或礼物。

[78]描金文具:描绘有金色图案的奁具,即梳妆匣子。小巧精致,用来放置梳妆用具和首饰,及金银珠宝等。

[79]潞河:大运河的北端,即今北京通州以下的北运河。旧时从北京水路南下,在这里乘船。

[80]瓜洲:即瓜洲镇。在今江苏邗江南,大运河入长江处。

[81]济:帮助。

[82]剪江:船破浪横穿江面。

[83]仲冬:阴历十一月。

[84]同志:志趣相同。

[85]六院:明初南京妓院著名者有来宾、重译、轻烟、淡粉、梅妍、柳翠等六院。后来用“六院”作为妓院的代称。

[86]《拜月亭》:南戏剧本。又名《幽闺记》。清初张大复《寒山堂曲谱》题“吴门医隐施惠字君美”作。今存本多经明人所改编。写书生蒋世隆在战乱中邂逅少女王瑞兰,结为夫妻。王父因门第差别,将他们拆散。后世隆状元及第,两人终于团圆。其中还穿插蒋世隆之妹瑞莲与陀满兴福的爱情故事。话本作杂剧误。

[87]《小桃红》:此曲见明世德堂刊本《拜月亭记》第四十三折《成亲团圆》出内。

[88]徽州新安:徽州古称歙州,又名新安,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改歙州为徽州。明初改元代徽州路为府,治所在今安徽歙县。徽州是徽商的发源地。

[89]积祖:累世,祖祖辈辈。种盐:做盐商。

[90]彤云:阴云。

[91]“千山”四句:此诗系改窜柳宗元《江雪》诗而成,原诗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92]杳:消失,不见踪影。

[93]高学士:即明初诗人高启,字季迪,自号青丘子,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官翰林院编修。后因触怒朱元璋,被腰斩于市。

[94]舟次:行船途中,船上。

[95]清诲:邀人谈话的一种客气说法,意为能得到高明的指教。

[96]打跳:搭上供上下船用的跳板。

[97]入港:指交谈投机,意气相合。

[98]贱室:在人前称自己妻子的谦词。

[99]尊宠:称呼对方的爱妾。

[100]宛转:犹斡旋,即居中调停扭转僵局。家君:家父。

[101]高明:对人的尊称。

[102]愀(qiǎo)然:形容神色忧虑的样子。

[103]方面:指一个地方的军政要职或长官。李甲的父亲为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布政使,故称之。

[104]帷薄之嫌:指男女之间非礼的交往。帷薄:即帷幕和帘子,借指内室。嫌:嫌疑。

[105]资斧:旅费,盘缠。

[106]疏不间亲:关系疏远的人不应该挑拨亲人之间的关系。

[107]逾墙:跳越墙垣。语出《孟子·滕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后以“逾墙钻穴”,指男女偷情。

[108]天伦:指父子、兄弟等天然的亲属关系。

[109]浮浪不经:轻浮放荡而不合常理。

[110]同袍:这里指朋友、同学。

[111]枕席之爱:指男女之情爱。也写作“衽席之爱”,衽席,睡席。

[112]闺阁:借指李甲家中的妻子。

[113]授馆:指做家庭教师。

[114]顿开茅塞:比喻闭塞的思路,由于受到启发,忽然开通。

[115]委决不下:疑惑不定。

[116]黜逐:斥责驱逐。

[117]将何底止:到何时才算了结。底止:终止,结束。

[118]所天:指丈夫。

[119]行李:这里指行旅。

[120]发乎情,止乎礼:语出《诗大序》:“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原来指《诗经》中变风的特色。杜十娘用来斥责李甲的懦怯和软弱,说明自己的爱情被封建礼教扼杀。

[121]贾(ɡǔ)竖子:旧时对商人的贱称。这里是骂人话,意为做买卖的小子。

[122]香泽:抹头发的香油。

[123]妆台:梳妆台,这里指梳妆用的匣子。

[124]抽替:即抽屉。

[125]“翠羽明珰”二句:泛指珍贵的首饰。明珰:即明月珰,古代妇女的耳饰。

[126]充牣(rèn):充满。

[127]如堵:好像一座墙。形容人很多。

[128]祖母绿:一种通体透明的绿宝石,被称为绿宝石之王。猫儿眼:也叫猫睛石,一种珍贵的宝石,表面具有猫儿眼睛中所见的垂直闪光亮带。

[129]韫(yùn)藏:收藏。

[130]润色:装饰点缀。

[131]中馈(kuì):指妇女在家主持饮食诸事,这里引申为妻室。佐中馈:即辅佐主妇,意为做妾。

[132]得终委托:能够作为终身的依靠。

[133]浮议:没有根据的议论。

[134]椟:柜子,这里指描金文具匣子。

[135]不辰:不得其时。

[136]薄幸:无情无义。

[137]诟(ɡòu)骂:辱骂。

[138]瓜步:步,疑作“埠”。瓜埠:即瓜埠洲,瓜洲镇的别名。

[139]净脸:洗脸。

[140]息肩:卸去负担,栖止休息。这里指安顿下来。

[141]终始:偏义复词,这里是偏用“终”的意思,“无终始”表示没有结果。

[142]悒悒(yì):忧愁不安。

[143]“共跨”句:比喻美满的婚姻。

[144]参:领悟,琢磨,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