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方平

席方平

(《聊斋志异》卷十九)

席方平,东安[1]人。其父名廉,性戆(zhuàng)拙[2]。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隙[3],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4]。”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nè)[5],今见凌于强鬼;我将赴冥,代伸冤气矣。”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6]矣。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7],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涕流。便谓:“狱吏悉受赇(qiú)嘱[8],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值城隍早衙[9],喊冤以投。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10]。席忿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诸郡司。迟之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覆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11]。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投至门辞去。

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犹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耶!”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上,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曰:“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

席念阴曹之昧暗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12],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二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疑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13]。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jī)颐之寿[14],于愿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反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耶。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jiǎn)缓[15],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开,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yù)[16]。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

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17]。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18],幡戟横路[19]。越道避之,因犯卤簿[20],为前马所执[21],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22]。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23],因缅诉毒痛[24]。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诉,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堕也。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刻,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25]。而乃繁(pán)缨棨(qǐ)戟[26],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27],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斫,斫入木[28],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29],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jiān)肠[30];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31],司上帝牛羊之牧[32]。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33]。乃上下其鹰鸷之手[34],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jú)狯(kuài)之奸[35],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36],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37];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huī)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38]。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39]。当以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40],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41];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42]。馀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43]。宜籍羊氏之家[44],以赏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45]施行。”

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46]。”使两人送之归里。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又索抄词,则已无矣。

自此,家道日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47],楼阁田产,尽为席有。即有置其田者,必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yù)于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48],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导读】………………………………………………………………

《聊斋志异》简称《聊斋》,俗名《鬼狐传》,是中国清代著名小说家蒲松龄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集。作品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人物形象鲜明生动,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结构布局严谨巧妙,文笔简练,描写细腻,堪称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席方平》是《聊斋志异》中描写官府黑暗的众多篇章中的一篇颇具典型意义的代表作品。文中以辛辣的笔触,叙述席方平含冤从天上告到阴间,仍旧不得申张的悲惨境况。作者塑造了一个不屈不挠的复仇者的形象。席方平为了替屈死的父亲伸冤报仇,魂入冥府,不畏强暴,不贪富贵,体现了被压迫人民的斗争意志。小说想象奇特,情节曲折,细节描写十分精彩。

【注释】

[1]东安:旧府县名“东安”者甚多,此或指山东沂水县南旧东安城。

[2]戆拙:心直口快而不识利害顾忌。

[3]隙:嫌隙;仇恨。

[4]冥使:阴间的官吏。搒:搒掠、拷打。

[5]朴讷:老实巴脚,不会说话。朴:质木无文。讷:口笨。

[6]舍:指躯体。迷信认为肉身是灵魂的宅舍。

[7]少选:同“少旋”,一会儿。

[8]赇嘱:同“贿嘱”。赇:贿赂。

[9]城隍:迷信传说的守护城池的主神,这里指县邑城隍。早衙:旧时 官府的主官,每天上下午坐堂两次,处理政务或案件,叫作“坐衙”。早衙:指上午坐堂问事。

[10]不直席:认为席方平投诉无理。

[11]不能自舒:谓冤屈无处可伸。舒:伸。

[12]灌口二郎:宋·朱熹《朱子语录》谓蜀中灌口二郎庙所祀者,当是秦·蜀郡守·李冰之次子。《西游记》《封神演义》称二郎神为杨戬,疑从李冰次子故事演变而来。为帝勋戚:传说杨戬是玉帝的外甥。勋戚:有功于王业的亲戚。灌口即今四川都江堰。

[13]何用汝呜呼为:哪里用得着你去喊冤。

[14]期颐之寿:百岁的寿数。《礼记·曲礼》上:“百年日期颐。”

[15]蹇缓:行路艰难迟缓。

[16]门阈:门槛。

[17]殇:夭亡。

[18]羽葆:以鸟羽为饰的仪仗。《礼记·杂记》:“匠人执羽葆御柩。”《疏》:“羽葆者,以鸟羽注于柄头,如盖。”

[19]旛戟:长旛、棨戟等仪仗。旛:长幅下垂的旌旗。戟:即后文所说的“棨戟”,附有套衣的木戟,用作仪仗。横路:遮路。

[20]卤簿:古时帝王或贵官出行时的仪仗队。封演《封氏闻见记》卷五:“舆驾行幸,羽仪导从谓之卤薄,自秦汉以来始有其名。……按字书:‘卤,大盾也。’……卤以甲为之,所以扞敌……甲盾有先后部伍之次,著之簿籍,天子出,则案次导从,故谓之卤簿耳。”

[21]前马:仪仗队的前驱。《国语·越语》谓勾践“亲为夫差前马”。注:“前马,前驱,在马前也。”

[22]丰仪瑰玮:丰姿仪态奇伟不凡。

[23]作威福:指当权者专行赏罚,独揽威权。语出《尚书·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

[24]缅诉:追诉。

[25]贪墨:同“贪冒”,谓贪以败官。《说文通训定声》:“墨,又借 为冒,左昭十四年传,贪以败官为墨。按,犯而取也!注,不洁之称,失之。”以速官谤:《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敢辱高位,以速官谤。”速:招致。官谤:居官不称职而受到责难。

[26]繁缨:古时天子、诸侯的马饰,语出《左传·成公二年》。繁,通“肇”,马腹带。缨:马颈饰。棨戟:有缯衣或涂漆的木戟,用为仪仗。唐制:三品以上官员,得门列棨戟。

[27]羊狠狼贪:比喻冥王的凶狠与贪婪。语出《史记·项羽本纪》:“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疆不可使者皆斩之。”很:通“狠”。

[28]“斧敲”三句:意谓层层敲剥、勒索,妇孺的脂膏、骨髓被压榨一空。斫:砍削,此借作名词之“凿”。

[29]“鲸吞”三句:意谓鲸吞、鱼食,以强凌弱,细弱小民受害最烈,实堪怜悯。鲸:鲸鲵,喻凶恶之人。《左传·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 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杜预注:“鲸鲵,大鱼名,以喻不义之人,吞食小国。”

[30]“当掬”二句:意谓当用长江之水,清洗冥王之污肠。指涤刷其罪。西江:西来之江,指长江,语出《庄子·外物》。

[31]父母之官:封建时代称地方官为“父母官”,指县令。

[32]司上帝牛羊之牧:职掌代替天帝管理人民之事。《孟子·公孙丑》下:“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此用其意,喻地方官吏应解除民困。

[33]强项:不低头,喻刚直不阿。东汉董宣为洛阳令,杀湖阳公主恶奴,光武帝大怒,令小黄门挟持董宣向公主叩头谢罪。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首。光武帝称之为“强项令”。见《后汉书·董宣传》。

[34]上下其鹰鸷之手:意谓枉法作弊,颠倒是非。春秋时,楚国攻郑,穿封戌生俘郑国守将皇颉,而王子围与之争功,请伯州犁裁处。伯州犁叫俘虏本人作证,但却有意偏袒王子围。伯州犁审问皇颉时“上其手”(高举其手)向他暗示王子围地位尊贵;“下其手”(下垂其手)向他暗示穿封戌地位低微。皇颉会意,竟承认自己是被王子围所俘。伯州犁就这样上下其手,使贱者之功被贵者所占。见《左传·襄公二十六年》。鹰鸷:鹰和鸷,都是猛禽,比喻凶狠。

[35]狙狯之奸:狡猾的奸谋。

[36]剔髓伐毛:犹言脱胎换骨,涤除污垢,使之改恶从善。原为修道者之言,见《太平广记》卷六引《洞冥记》。此指致死的酷刑。

[37]“只宜”二句:意谓只有在衙门内洁身向善,或可转世为人。公门:衙门。修行:修身行善,指不枉法害民。落蓐之身:指人身。落蓐:指人的降生。蓐:产蓐。

[38]“飞扬”二句:意谓隶役恣肆蛮横,满面杀气,迫害无辜。狗脸:指隶役的面孔。生六月之霜,谓狗脸布满杀气,将使无辜受冤。相传战国时,邹衍事燕惠王,被人陷害下狱。邹衍在狱仰天而哭,时正炎夏,忽然降霜。见《初学记》二引《淮南子》。

[39]屠伯:宰牲的能手,喻指滥杀的酷吏。《汉书·严延年传》谓严为河南太守,酷刑滥杀,每“冬月传属县囚,会论府上,流血数里,河南号曰屠伯。”伯:长也。

[40]汤镬:汤锅,古代烹囚的刑具。

[41]“金光”二句:意谓贿赂公行,致使官府昏暗不明,公理不彰。金光:喻金钱的魔力。阎摩殿:阎王殿。阴霾:昏暗的浊雾。

[42]“铜臭”二句:意同上句。谓收买官府,遂使阴间世界,暗无天日。铜臭:《释常谈·铜臭》:“将钱买官,谓之铜臭。”枉死城:指地狱。

[43]“馀腥”二句:谓小颔金钱可以役使鬼吏;而巨额金钱则可买通神灵。馀腥:钱的馀臭。大力:指巨额金钱的威力。《太平广记》卷二四三引《幽闲鼓吹》,谓唐张延曾欲平冤狱,“召狱吏严诫之,且曰:‘此狱已久,句日须了。’明旦视亭,案上有一小帖子曰:‘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公大怒,更促之。明日,复见一帖子来曰:‘钱五万贯。’公益怒,令两日须毕。明旦,案上复见帖子曰:‘钱十万贯。’公遂止不问。弟子承间侦之。公曰:‘钱至十万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恐祸及,不得不受也。’”

[44]籍:没收。

[45]东岳:泰山。迷信传说,东岳泰山之神总管天地人间的生死祸福,并施行赏罚。

[46]纪:古代以十二年为一纪。

[47]微:衰微,败落

[48]净土:佛教认为西天佛土清净自然,是“极乐世界”,因称为“净 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