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 奁［1］
（《桃花扇》第七出）
【夜行船】（末）人宿平康深柳巷，惊好梦门外花郎［2］。绣户未开，帘钩才响，春阻十层纱帐。
下官杨文骢［3］，早来与侯兄道喜。你看院门深闭，侍婢无声，想是高眠未起。（唤介）保儿［4］，你到新人窗外，说我早来道喜。（杂）昨夜睡迟了，今日未必起来哩。老爷请回，明日再来罢。（末笑介）胡说！快快去问。（小旦内问介）保儿，来的是那一个？（杂）是杨老爷道喜来了。（小旦忙上）倚枕春宵短，敲门好事多。（见介）多谢老爷，成了孩儿一世姻缘。（末）好说。（问介）新人起来不曾？（小旦）昨晚睡迟，都还未起哩。（让坐介）老爷请坐，待我去催他。（末）不必，不必。（小旦下）
【步步娇】（末）儿女浓情如花酿，美满无他想，黑甜共一乡［5］。可也亏了俺帮衬，珠翠辉煌，罗绮飘荡，件件助新妆，悬出风流榜。
（小旦上）好笑！好笑！两个在那里交扣丁香，并照菱花［6］。梳洗才完，穿戴未毕。请老爷同到洞房，唤他出来，好饮扶头卯酒［7］。（末）惊却好梦，得罪不浅。（同下）（生、旦艳妆上）
【沈醉东风】（生）这云情接着雨况，刚搔了心窝奇痒，谁搅起睡鸳鸯？被翻红浪［8］，喜匆匆满怀欢畅。（合）枕上余香，帕上余香，消魂滋味，才从梦里尝。
（末、小旦上）（末）果然起来了，恭喜！恭喜！（一揖，坐介）（末）昨晚催妆拙句［9］，可还说的入情么？（生揖介）多谢！（笑介）妙是妙极了，只有一件。（末）那一件？（生）香君虽小，还该藏之金屋［10］。（看袖介）小生衫袖，如何着得下？（俱笑介）（末）夜来定情，必有佳作。（生）草草塞责，不敢请教。（末）诗在那里？（旦）诗在扇头。（旦向袖中取出扇介）（末接看介）是一柄白纱宫扇。（嗅介）香的有趣。（吟诗介）妙，妙！只有香君不愧此诗。（付旦介）还收好了。（旦收扇介）
【园林好】（末）正芬芳桃香李香，都题在宫纱扇上；怕遇着狂风吹荡，须紧紧袖中藏，须紧紧袖中藏。
（末看旦介）你看香君上头之后，更觉艳丽了。（向生介）世兄有福，消此尤物［11］。（生）香君天姿国色，今日插了几朵珠翠，穿了一套绮罗，十分花貌，又添二分，果然可爱。（小旦）这都亏了杨老爷帮衬哩！
【江儿水】送到缠头锦［12］，百宝箱，珠围翠绕流苏帐，银烛笼纱通宵亮，金杯劝酒合席唱。今日又早早来看，恰似亲生自养，赔了妆奁，又早敲门来望。
（旦）俺看杨老爷，虽是马督抚［13］至亲，却也拮据作客，为何轻掷金钱，来填烟花之窟［14］？在奴家受之有愧，在老爷施之无名；今日问个明白，以便图报。（生）香君问得有理，小弟与杨兄萍水相交，昨日承情太厚，也觉不安。（末）既蒙问及，小弟只得实告了。这些妆奁酒席，约费二百余金，皆出怀宁［15］之手。（生）那个怀宁？（末）曾做过光禄的阮圆海。（生）是那皖人阮大铖么？（末）正是。（生）他为何这样周旋？（末）不过欲纳交足下之意。
【五供养】（末）羡你风流雅望，东洛才名，西汉文章［16］。逢迎随处有，争看坐车郎［17］。秦淮妙处，暂寻个佳人相傍，也要些鸳鸯被，芙蓉妆。你道是谁的？是那南邻大阮［18］，嫁衣全忙。
（生）阮圆老原是敝年伯［19］，小弟鄙其为人，绝之已久。他今日无故用情，令人不解。（末）圆老有一段苦衷，欲见白于足下。（生）请教。（末）圆老当日曾游赵梦白［20］之门，原是吾辈。后来结交魏党，只为救护东林。不料魏党一败，东林反与之水火。近日复社［21］诸生，倡论攻击，大肆殴辱，岂非操同室之戈乎？圆老故交虽多，因其形迹可疑，亦无人代为分辩。每日向天大哭，说道：“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所以今日谆谆纳交［22］。（生）原来如此。俺看圆海情辞迫切，亦觉可怜。就便真是魏党，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皆我至交，明日相见，即为分解。（末）果然如此，吾党之幸也。（旦怒介）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
【川拨棹】不思想，把话儿轻易讲。要与他消释灾殃，要与他消释灾殃，也提防旁人短长。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
（拔簪脱衣介）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23］，名自香。（末）阿呀！香君气性，忒也刚烈。（小旦）把好好东西，都丢一地，可惜！可惜！（拾介）（生）好！好！好！这等见识，我倒不如，真乃侯生畏友［24］也。（向末介）老兄休怪，弟非不领教，但恐为女子所笑耳。
【前腔】（生）平康巷，他能将名节讲；偏是咱学校朝堂，偏是咱学校朝堂，混贤奸不问青黄。那些社友，平日重俺侯生者，也只为这点义气；我若依附奸邪，那时群起来攻，自救不暇，焉能救人乎？节和名，非泛常；重和轻，须审详。
（末）圆老一段好意，也还不可激烈。（生）我虽至愚，亦不肯从井救人［25］。（末）既然如此，小弟告辞了。（生）这些箱笼，原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无益，还求取去罢。（末）正是“多情反被无情恼［26］，乘兴而来兴尽还。”（下）（旦恼介）（生看旦介）俺看香君天姿国色，摘了几朵珠翠，脱去一套绮罗，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觉可爱。（小旦）虽如此说，舍了许多东西，倒底可惜。
【尾声】金珠到手轻轻放，惯成了娇痴模样，辜负俺辛勤做老娘。
（生）些须东西，何足挂念，小生照样赔来。（小旦）这等才好。（小旦）花钱粉钞［27］费商量，
（旦）裙布钗荆也不妨；
（生）只有湘君能解佩［28］，
（旦）风标不学世时妆。
【导读】………………………………………………………………
《桃花扇》是清代传奇的代表作品。《却奁》这一出写的是秦淮名妓李香君，识破了权奸阮大铖的意图，坚决不接大铖为收买侯方域而送给他的妆奁。李香君虽为一介女流，地位卑下，但深明大义，坚定正直，不向权贵低头，不受金钱诱惑。作品以爱情为线索，以历史为背景，生动描写了一个艳压群芳、才气出众、品质高尚又有气节的女性形象。
【注释】
［1］《桃花扇》全剧四十出，以侯方域、李香君的爱情故事为线索，写出了南明王朝兴亡的历史。“却奁”一出写阮大铖利用杨文骢去巴结拢络侯方域，为李香君置办妆奁，李香君识破这个阴谋，毅然退掉妆奁。却奁：拒绝接受别人的妆奁。
［2］平康：唐代长安里名，为妓女聚居之处，后多泛指妓院。花郎：指卖花人。
［3］杨文骢：即杨龙友，贵州贵阳人，善画，弘光朝任常.镇二府巡抚，后随唐王抗清，兵败被杀。侯兄：侯方域（1618年—1650年），河南商丘人，明末复社文人，与冒辟疆、陈贞慧、吴应箕合称“四公子”，以文名著称当世，后仕清。
［4］保儿：妓院里的佣人。
［5］黑甜共一乡：意为熟睡。俗以熟睡为黑甜乡，即甜蜜的梦乡。
［6］交扣丁香：相互扣纽扣。丁香：即打成丁香结的纽扣。菱花：指镜子。古时多用铜磨光制镜，并且在背面镂铸图案，以菱花最为普遍，故常用“菱花”指代铜镜。
［7］扶头卯酒：早晨卯时前后为清醒头脑，振奋精神所饮的第一次酒。
［8］被翻红浪：语本柳永《凤栖梧》：“鸳鸯绣被翻红浪。”（红色的）锦被像翻波浪一样涌动，是一种含蓄的说法，实指人在被子里翻动。
［9］催装拙句：指催装诗。古代风俗，新婚之夜，赋诗催促新娘梳妆。此指杨龙友在侯、李新婚之夜送的贺诗：“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缘何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
［10］金屋：指精致华丽的房屋。典出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
［11］尤物：本指特出的人物，一般用以称绝色美人。
［12］缠头锦：缠头是客人给妓女的赏赐，多用锦。这里指杨文骢给李香君送来的妆奁。流苏帐：以流苏为垂饰的帐子。流苏：彩色丝线或羽毛所作的垂饰。
［13］马督抚：即马士英，当时任凤阳督抚。弘光朝独揽朝政，后清兵攻陷南京时被杀。
［14］烟花之窟：指妓院。烟花：宋元以来妓女的通称。
［15］怀宁：即阮大铖，号圆海，安徽怀宁人。他先是东林党人，后投靠魏忠贤，任光禄寺卿。明亡后与马士英拥立福王，任兵部尚书，南京沦陷后降清。他是明末著名传奇作家，但因人品低劣，为人所不齿。
［16］东洛才名：指晋代文学家左思，他琢磨十年，写成《三都赋》，人们争相传抄，致使洛阳纸贵。西汉文章：指司马相如等人，以辞赋名世。这两句是赞扬侯方域的文学才名。
［17］坐车郎：相传潘岳貌美，每坐车出游，妇女争相看他，并掷果盈车。此借指侯方域。
［18］南邻大阮：晋阮籍.阮咸叔侄，并有文名，时称大小阮。此处借指阮大铖。
［19］年伯：父亲的同年，称年伯。阮大铖与侯方域的父亲侯恂同年，因而侯方域称阮为年伯。另年伯亦是对父亲同榜登科的人的尊称。
［20］赵梦白：即赵南星，明末高邑人，东林党的领袖人物之一。熹宗时官吏部尚书，为魏忠贤所忌，贬到代州而死。
［21］复社：明天启年间成立的代表中小地主利益的政治、文化团体。张溥为其领袖。该社继承东林党精神，除讲学外，对魏阉余党祸国殃民的罪行屡加抨击，被阉党所忌。剧中的提到的陈贞慧（字定生）、吴应箕（字次尾）及侯方域都是复社的重要成员。
［22］谆谆：殷勤。纳交：以财物礼品相结交。
［23］布荆人：布荆，指布裙、荆钗。穿布衣、戴荆钗，是古代贫穷妇女的打扮。
［24］畏友：方正刚直、敢于当面批评规劝人的朋友。因令人敬畏，故称畏友。
［25］从井救人：跳下深井救人，不能救起别人，自己也会同归于尽，比喻帮不了别人又害了自己。这里指不顾自己的名节去救助别人。
［26］多情反被无情恼：借用苏轼《蝶恋花》词句。多情：指阮大铖想结交侯方域。无情：指李香君却奁。乘兴而来兴尽还：东晋王子猷雪夜乘船去拜访好友戴安道，到了戴家后却不入门而折回，并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27］花钱粉钞：用于买花粉装饰的钱，此指置办妆奁之资。
［28］解佩：指香君却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