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小子萨姆
就在横渡宽阔的哈得逊河,每天往返泽西(Jersey)和斯塔腾岛之间的渡轮上,萨姆·纽豪斯机缘巧合地开始他的办报生涯。
1908年春季,他的新移民父母听说曼哈顿有一所学校可以训练簿记和打字——对于一个13岁的孩子而言,这是将来找工作帮助维持家计的必要技术。在上学往返的渡轮上,纽豪斯帮助另外一个孩子搬运成捆的报纸,省下赚得的五分钱作为下趟渡轮船资。对一贫如洗的纽豪斯一家而言,钱实在太重要了。为了赚几分额外收入的钱,纽豪斯的母亲露丝(Rose)沿街贩卖。看到瘦弱的母亲背上一大包的干货,一家一家地兜售,纽豪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父亲时运不济,做什么都不顺利。有几年他在泽西市经营一间做吊裤带的工厂,赚一点小钱养家活口,但在1905年却失败倒闭。萨姆的父亲出生在沙皇俄国靠近维特茨克(Vitebsk)的一个小村庄。来美国之前,名字叫迈尔·纽豪斯(Meier Neuhaus)。迈尔的父亲是一位牧师,曾经结婚四次,四次丧妻,最后决定跟儿子一起移民到美国去。1890年在横渡大洋的轮船统舱里,父亲病了、死了,被海葬。抵达美国之后,迈尔在纽约市郊东区的贫民窟里住下来,不会讲英语,又无一技之长。后来,他自己改了名字的拼法,叫做Meyer Newhouse。1894年他遇见当时18岁由奥地利移民来的姑娘露丝·费特(Rose Fatt),这对年轻男女一见钟情结了婚。翌年,生下儿子索罗门(Solomon)——后来他改名萨姆(Samuel)——是八个孩子的老大。
一两年之后,他们搬到哈得逊河对岸新泽西州贝昂尼(Bayonne)附近一处地方,十年之中搬了六次家,孩子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出生。迈尔·纽豪斯健康情况一向不好,多年来为气喘所苦。萨姆13岁那年,父亲病情恶化。遵从医生的建议,迈尔抛妻别子地一个人搬到气候比较干燥的地方去住。先住在纽约市区,然后德州,后来搬到亚历桑那州。他只能在夏天气候条件允许的时候回家住一阵子。这个决定给一家人增加了很大的负担,迫使萨姆成了一家之主,必须负起家计。与他同龄的孩子们却正开始上中学。
70年之后,在他私人印行的回忆录中,纽豪斯想起往事,“因为爸爸是个病人,我必须当一家之主。妈妈、爸爸、妹妹、弟弟们和我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我是家中长子,我有责任要承担下来。而我也成功地担负起一切。”这项残酷的决定使他有机会在当地律师海曼·拉查勒斯(Hyman Lazarus)那里找到一份工作。律师第一眼看见瘦小的萨姆时不禁哈哈大笑,但是他同情少年的遭遇,给他一份周薪两美元的全职工作。不久之后赖查勒斯对这个工作勤奋的少年印象深刻,他叫纽豪斯去督察一份业务甚差的日报《贝昂尼时报》(Bayonne Times)。
赖查勒斯是位政商关系良好的律师,他对纽豪斯说,“萨姆,你过去帮我管管那份报纸,让我们想办法把它卖掉。”
一向崇拜律师的纽豪斯抓住这个机会,很快就把这份风雨飘摇的报纸救了起来。报纸能有起色,所用的方法不在言论内容的改善,而是他模仿其他大城报纸成功的广告手法。他用各种折扣和促销方法,争取贝昂尼商人们的广告。当报纸财务情况好转,萨姆立即得到赖查勒斯律师的愉快同意,在盈利中分一小份给他,而且答应他的弟妹们在报社里打各类型的小零工。1922年,另一份报纸《斯塔腾前锋报》(Staten Island Advance)经营不善,濒临倒闭,萨姆·纽豪斯用自己的积蓄加上家人和赖查勒斯律师的贷款,买下足以控制报纸的股权。萨姆当时20多岁,这是他拥有的第一份报纸,后来成了他“前锋出版公司”(Advance Publications)的主轴。
在纽豪斯家里,萨姆赢得家人的敬爱。他不屈不挠地勤奋努力,仅凭个人坚定的意志,把一家人从水深火热的赤贫中拉拔上来。回家以后,萨姆虽是儿子却更像父亲,吃饭时坐在首席,其他弟妹挤在一起,而他却有自己的房间。母亲从此永远对这个儿子心怀感激。在许多年以后,从他的回忆录中可以看出,萨姆无法掩饰他对父亲工作一再失败而感受的挫折与失望。父子之间毫不亲爱——这份紧张关系后来在下一代纽豪斯家族又再次出现——但是最明显的父子不睦发生在迈尔与儿子萨姆之间。
迈尔·纽豪斯失败的原因是没有生意眼光,这事很让他长子觉得懊恼。萨姆在回忆录中说,“爸爸常在夏天回家,他很想给我们帮忙,但是他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假若有一个客人上门,要一百元的货,爸爸就拿东西交给人家,不问有没有能力还钱。”这和萨姆做生意的精明手腕完全不同。如果有人在他报纸上做了广告而付不出钱,他会立刻寄发律师的逼债信函。萨姆真正成了一家之主。在言谈中,偶尔他会将小他几岁的弟弟诺曼(Norman)称做“儿子”。他花钱为家人买了一幢新房子,付诺曼和妹妹们进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他甚至对弟妹们施加体罚。诺曼9岁时有一次称呼不在家的爸爸“那个老头”,萨姆当着满屋子的人打他一个大耳光。他不容许弟妹对父亲公开表示不敬。20年代,当他事业顺遂的时候,萨姆给他父亲一些帮助,当然是有点故示谦敬。他回忆说:“我帮爸爸在康奈迪克州摆了四个报摊。他混了三年,还是没搞好。”
在青年萨姆心目中,假若存在任何父亲角色的形象,那就是曾经给他许多指导和机会的赖查勒斯律师了。1924年赖查勒斯50多岁时英年猝逝。“他的死讯令我万分震惊,”纽豪斯在回忆录中表示,“我深切地悲恸,父亲看了告诉妹妹内奥米(Naomi)说,他希望他死的时候我也会像悲悼律师一样地悲悼他。”但是他们父子之间从来不曾有过这种亲爱的感情。
正在奋发上进、希望成为理想资本家的萨姆·纽豪斯来说,对于父亲政治信仰社会主义的事实,极难妥协宽恕。在正式列入记录的家族历史上,萨姆冠冕堂皇地说他尽得父母双方的优点,但是很清楚地,他更敬爱妈妈沉默而坚定的实际主义,对父亲潦倒的一生,满怀鄙视。他在回忆录里更指出:“父亲喜欢坐而言,不能起而行。母亲是个不曾受过教育的乡下女人,但个性上恰恰相反。她对空言大话最不能忍受,她的思想很实际,有活力,而且清晰。她永远只注重一件事,就是这一家人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1945年,萨姆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拼命设法收购新泽西州北部一家《泽西日报》(Jersey Journal)。成交的那天,他兴匆匆地去医院探视垂死的父亲。
“爸,我刚刚买下《泽西日报》。”萨姆站在病榻旁向他父亲报告。
75岁的父亲当时也许正在思考别的事情,听了他的话似是无动于衷。
他反问,“萨米(Sammy),干什么又要买一份报纸呢?”
萨姆愣住了,即使几十年以后,他还是解释不出来当时的情景。“我能跟他说什么呢?”他回忆说:“他问出的那句话,我搜遍枯肠难以作答,这就是我们父子关系的典型写照。我一直到今天都还不知道当时应该怎么回答他。”
萨姆·纽豪斯回忆录里,对他生平一些矛盾问题绝少提及。诸如,为什么迈尔·纽豪斯因病外出时,没有带着妻子儿女同行——弃他们于不顾,而仅是偶尔回家探访,这仍是家族中最隐秘的私人问题之一。萨姆·纽豪斯终其一生汲汲追寻,不顾一切地要成就报业大王的尊崇地位。如果要探究其背后的推动力,答案也许就在他父子关系中的某一点。迈尔·纽豪斯死了,似乎带走了萨姆童年的所有回忆,萨姆绝口不再提起那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