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交易
1982年10月份的一个星期四,《平原商报》有关普瑞赛的新闻处理,在方向上做了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从报业一项真正具有意义的胜利,变成让许多人为之痛心疾首的腐败悲剧。那一天,何克拉特把鲍丹尼契叫到一边,他们讨论是否就政府对贾琪·普瑞赛涉嫌收取回扣案的调查进展写点最新消息。
何克拉特告诉他的记者说:“我听说调查已经结束,他们决定不对他起诉。”他没有说出他怎么得知这项消息的。
“是呀!我好像也听说这件事。”鲍丹尼契这么回答。
“好吧,或许我们应该写点东西。”
鲍丹尼契同意。他补充说,“我听到的消息是说,他们中止侦察的理由是,在法定追诉有效期之内他们弄不到证据。”在当时,鲍丹尼契觉得他们既然写了那么多有关普瑞赛的负面报道,现在就联邦调查的进展写点新消息也是公正合理的。鲍丹尼契告诉他的总编辑:“别担心,小事一桩,这是该做的公平事。”
于是鲍丹尼契回座写稿,叙述该案不了了之的原因。鲍丹尼契写好之后,将底稿送请总编辑过目,何克拉特当即谢谢他写的这篇文稿。自此开始,事情发展得非常不合常理,且十分诡异。
何克拉特研究这篇稿子花的时间比通常处理这类新闻稿要长得多,最后,鲍丹尼契等得不耐烦了,自己踱步到他桌前查询。何克拉特表情显得忧虑而又焦急。
“纽豪斯很注意这篇稿子……纽约总部很注意这篇稿子……”何克拉特告诉他,“我们需要多写一点。”
“多写点什么?”
鲍丹尼契奉命把这则新闻稿再加把劲。他照办之后又把稿子交上去。何克拉特随后在他稿子上增添更多细节,又胡乱引述许多普瑞赛律师凯利马可的话,删掉鲍丹尼契所写为什么政府中止调查该案的一些理由。当鲍丹尼契最后看到“新版本”——何克拉特修改后的文章,他勃然大怒。他后来这么告诉他的朋友们:“它变成完全不同的一篇文章,简直就是道歉启事。”
鲍丹尼契后来得知,联邦调查局当时也非常紧张,不希望普瑞赛的政府线民身份曝光。涉及好几桩正在进行中的刑事侦察案件,他是一条好线索,其中一桩调查,最后导致他长期教父麦希·洛克曼的被起诉定罪。正像黑手党歹徒之间没有所谓的道义,在《平原商报》新闻王国里似乎也少有道义存在。
第二天,鲍丹尼契对他的编辑、主编们大声呼吁,必须坚持原先报道的立场。他跟他们争辩说:“这是一篇从头到尾完全捏造的故事。”
何克拉特及其他高层编辑安抚盛怒的鲍丹尼契,要他信任他们的判断能力。有一位编辑告诉他:“我们正在处理这件事。你静下来,别再嚷叫。”那时已是星期五的下午,鲍丹尼契知道,记者们都快下班回家了。如果《平原商报》编辑们刻意要登如此一篇稿子,鲍丹尼契和他的记者同事们将没有时间表示反对。就在那一刻,他有一种非常恐惧的感觉,觉得自己陷在一个并不完全理解的庸俗戏剧阴谋里,是个彻底失败的受害者。他再一次走到何克拉特桌前。
“你为什么这么干?你知道这是不对的。我拿录影带和法庭文件给你看。”鲍丹尼契无奈地抗辩。
“我知道你有,沃尔特,”何克拉特回答,语气并非全不同情,“但是我现在没有兴趣看。”
《平原商报》其他高级主管们也没人有兴趣看鲍丹尼契的证据,鲍丹尼契了解他们两难的处境,就在一年前,这一批编辑们全都支持他,现在他们奉了纽约报社老板的命令,必须自食前言,把早先的报道翻案重写。在此以前,鲍丹尼契一直认为何克拉特和其他编辑们,都是一心想把工作做对的正直新闻从业人员。但是现在他猛然体会到,他对他们的忠诚信赖已遭背叛,而自己一向努力建立的名声也即将毁于一旦。他决定把有关普瑞赛新闻报道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新闻部一位颇有影响力的朋友,于是“掩饰”一词有如野火燎原一般迅速传开。新闻部的大办公室里,记者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忿忿不平地议论如此荒诞怪离的事,使得整个下午新闻部的工作完全停止。大家窃窃私议以后所得到的共识是:一项狡诈的交易正在进行之中。流言传到编辑台,编辑们恨透了鲍丹尼契。一名主编跑到他桌前,面带怒容地说:“我告诉过你,千万不要公开说什么。”
鲍丹尼契回答说:“喂,你自己看,搞到这步田地,每个人都各自行事……很显然地,我坚持正派做法。你们马上就要登出这篇歪曲事实的报道,而我仍然坚持真相必须让大众了解。”
星期六一早,在《平原商报》页数繁多的周日版截稿之前,鲍丹尼契赶到报社去,再找何克拉特和一批职级较低的编辑们理论。编辑中只有一个人站在鲍丹尼契的立场,支持他的观点。虽然有一阵子总编辑似乎也开始有点动摇踌躇。很明显地,形势比人强,对于这些纽豪斯手下的编辑们来说,问题在于:拒绝听命,只有被炒鱿鱼或是自动辞职,否则只能俯首贴耳遵命行事。他们陷于两难困境,良知与现实,无所适从。鲍丹尼契下午离开新闻部回家的时候,他们仍是犹豫不决。
一整晚,鲍丹尼契不断地从外面打电话到新闻部问新闻出来没有。星期六夜里,他终于知道周日版的《平原商报》印出了头版,那则新闻登出来了,但没有署他的名字。头版上的新闻简直集误导之大成,在有关普瑞赛是联邦调查局线民身份的相关报道中,更是完全胡说一通。何克拉特要求司法部的组织犯罪部门主管马古利斯写的那封信,在新闻中被特别突出地引用。信上说:“司法部认定本案业已到此为止,不再继续调查,谨此奉闻。”有关普瑞赛涉嫌收受贿款30万元一事,先前已经两位记者查证确凿,但在新版本的翻案文章中,《平原商报》引述普瑞赛律师凯利马可的话说:“本人接获国税局及司法部告知,贾琪·普瑞赛从未充当线民。”
普瑞赛看完《平原商报》的报道,私心大悦,它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如同是一份正式更正和书面道歉了。
对《平原商报》员工而言,这件事已经造成难以善罢甘休的局面。他们对纽豪斯控制下的领导阶层作为至为反感,大约五十位《平原商报》记者、编辑和其他员工在他们自己报纸的大门口高举示威标语,高喊示威口号,表达内心的不满和抗议。员工们对领导阶层不顾道德不讲道义的卑劣行为,愤怒到几乎情绪失控。报纸原有一句广告口号:“新闻发生,我们把它整理在一起”(“when the news breaks,we put it togcther”),示威的标语牌上改成“新闻发生,我们道歉”(“when the news breaks,we apologize”),报纸还有一个宣传口号“本州最大报纸”(“the State’s biggest newspaper”),示威者高喊改成“俄亥俄最大的耻辱”(“Ohio’s largest shame”)。
有关纽豪斯在这件事向黑社会屈服的原因,少数人认为普瑞赛威胁要告报社诽谤,而打这种官司所费不赀。80年代之中,无数诽谤官司,报社动辄赔款以百万元计,致使像纽豪斯报团这种以赚钱为底线的媒体,尽可能避免走上法庭。事实上这种解释并不合理,普瑞赛极不可能敢为该案出面打官司,那会逼得他自己在法院供认出更多不合法的秘密,造成他不可能在法律上赢得诉讼。很多记者们同意另外一项解释,卡车司机工会负责每天把《平原商报》运送到订户门口,而普瑞赛掌握工会,所以纽豪斯心存忌畏不敢得罪。对于大多数想不通他们报纸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怯懦卑屈的记者们,这个说法好像言之成理。鲍丹尼契和记者们虽有耳闻罗伊·科恩在某个程度上涉及这件事,但是他们绝对想象不到,这项“自食前言”且几近更正道歉的怪事,追踪到源头,竟是在两个黑手党头子要求之下策划出来的。
于是,在纽豪斯、黑手党歹徒和联邦执法当局三方面错综复杂互动关系的大力协助之下,廓清了贾琪·普瑞赛登上下一任卡车司机全国总工会主席宝座之路。1983年4月,罗易·威廉斯以企图行贿联邦参议员霍华德·康农(Howard Cannon)罪名被判有罪——联调局几年以前因为得到政府秘密线民普瑞赛之助,乃能成功地起诉这件刑案。不久之后,普瑞赛接掌全国总工会,也为企图掌控这个工会的黑手党歹徒们营造了新的活动空间。
1986年,普瑞赛因为在他克利夫兰地方工会,用不存在的“人头”员工薪资名义,贪污公款70万美元,被联邦执法单位以勒索和挪用公款罪名起诉定罪。同年,里根总统的有组织犯罪委员会,在一份冗长报告中指出,如果没有纽约黑手党头子安东尼·萨勒诺的大力支持,普瑞赛不可能攀上卡车司机全国总工会主席的宝座。在他候审之际,普瑞赛仍然支领工会80多万美元的年薪。在组成陪审团审理该案之前,他因脑癌猝逝,也算逃过一场必然的牢狱之刑。虽然《平原商报》竭力予以掩饰,80年代后几年,透过一连串迅雷不及掩耳的司法行动,联邦当局终于开始把盘据于卡车司机全国总工会高层的组织犯罪分子永远消除。在有关普瑞赛捏造的假新闻发生的几乎同时,美国司法部官员正进行另一项刑事调查。这一次调查,直指《平原商报》本身,案件性质同样那么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