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风格新做法
蒂娜·布朗自己本身变成杂志的主要吸引力之一,她是这个时代新闻处理手法的象征,正如发掘出水门案两位记者伍德华和伯恩斯坦是上一代新闻记者的象征一样。《纽约客》寄出千百万份争取订户的广告传单,大肆吹捧新总编辑之际,订户订阅周刊一年,订费只收16元——比报摊上零售价97元低得太多,被认为是最低的杂志价格,低到使美国报刊“发行稽核局”(Audit Bureau of Circulation)拒绝承认这批订户是付费的订户,不列入官方的发行量统计纪录。由于“稽核局”的警告,如此低价的这一波促销活动才告收敛。以低廉订费争取新读者,以新编辑布朗为重要“卖点”之一,《纽约客》业务部希望发行量能升到65万份以上,并且希望未来终能突破100万份大关,像布朗曾在《浮华世界》有过的表现一样。直接邮寄的广告宣传卡片上强调:“每期仅仅三毛二,《纽约客》带给你最好的漫画、幽默、小说、报道,还有,蒂娜·布朗——美国一等的最佳杂志总编辑。”
以蒂娜·布朗个人如日中天的声誉为卖点,以杂志推广促销的口吻提出,看来就像任何其他商品同样地重要。出身康德·纳斯特公司和英国新闻界,布朗很习惯于把她自己也当成商品一样的向广告客户推销,认为是促使杂志业务成功的重要工作。布朗对故意模糊新闻与广告之间的界限一事,毫无不妥不适的感觉,可是如果总编辑由其他《纽约客》编辑部内部人员升任,情形就会完全不同,他们对编辑独立理念的了解和伦敦舰队街或是纽豪斯康德·纳斯特属下时装杂志的了解是不一样的。杂志内部信守肖恩原则的一批人,很快就体认到局势的改变。曾经任职《纽约客》编辑部,现任《华尔街日报》专栏作家蓓蒂·希根告诉《哥伦比亚新闻评论》说:“我觉得最恶心的,莫过于杂志封面里页‘加尔文·克莱因’内衣裤广告中马奇·马克(Marky Mark))做爱的镜头,以及几星期后另一期‘都市闲话’专栏里,苏珊·奥良(Susan Orean)访问马奇·马克谈他内裤广告的文章。这些事从前在《纽约客》里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布朗上任不久,弗罗里欧又玩出一个新点子,他把有香水味的细纸条,随同香水广告粘贴在杂志内页,这件事如果肖恩仍在,绝对又会坚决反对——不过,这个做法也受到众多读者强烈反对,逼得弗罗里欧以后不敢再试。
另一个花大工夫极力招徕客户的广告专案,是争取到时装设计家吉安尼·佛萨斯(Gianni Versace)的广告上《纽约客》的页幅。在蒂娜·布朗离开之前,佛萨斯的广告已经上了《浮华世界》。他的广告设计得充满格调和流行气息,目标是富裕的年轻一代消费者,这也正是布朗替《纽约客》所争取的读者对象。她接任总编辑之后,杂志以无比热切的手法,想把佛萨斯的广告拉进她的新工作领域。
争取佛萨斯的接洽工作,发生在他即将接受“美国时装设计家协会”(Council of Fashion De siners of America)颁奖的大会之前。以头版刊出肖恩讣闻后两个星期,《纽约时报》在内页版面以很小篇幅刊出一则报道,平铺直叙简述事实,说意大利时装设计大师“指派”《纽约客》的新总编辑,替他写一篇文长两百字的简略传记,以供颁奖大会上使用。时代果然变了,《纽约时报》对这项破天荒的怪事似乎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但是十年前《纽约客》发生李德违反新闻伦理事件时,《纽约时报》是以头版篇幅处理的。蒂娜·布朗后来表示,杂志业务部也并不认可她以大杂志总编辑之尊,替广告客户亲自执笔写阿谀歌颂之辞,会给她惹来任何麻烦。
当她看到《纽约时报》有关佛萨斯“指派”她捉刀写自传的报道时,她表示,她最初也觉唐突,并想拒绝,但又不愿开罪广告客户。逐渐地,她了解到这些在新闻基本伦理道德上的妥协举动,将对她的美好名声造成重大伤害。多次受到质疑批评之后,布朗开始对这类牵涉美国新闻伦理事件提高警觉,不敢过于任性,尤其她在《浮华世界》相继刊出伊夫·罗林和加尔文·克莱因封面故事,把杂志弄得太过商业化而招致新闻界猛烈抨击之后。这类高层次的类似“政教分离”问题,正好被她的敌人们逮住,故意将她与肖恩比较,借机予以挖苦打击。心生警惕之后,布朗接任总编辑不久,《纽约客》宣布今后将减少使用由弗罗里欧引进的广告与言论混淆不清的所谓“广告报道”(虽有如此声明,但事实上1993年一整年之中,“广告报道”仍然经常出现在《纽约客》上)。比以前更在乎自己的形象,布朗说:“我们将它们减少了。我个人不喜欢这种事。我想它们是介于广告与言论之间的一种混淆视听的东西。我诚挚地希望大家能够谅解,《纽约客》在清除弊端的工作上,还没能做到尽善尽美的地步。”
1993年2月初,时装设计专家们齐聚纽约展示各自新款时装并开年会时,布朗争取吉安尼·佛萨斯的工作正在全力进行。《纽约客》杂志假“勒沙克大酒店”(Le Cirque)为佛萨斯举办了一项盛大华丽的酒宴,由布朗亲自主持。在宴会大厅一面墙上,佛萨斯最新广告宣传中模特儿内奥米·坎贝尔(Naomi Campbell)的一幅比真人身材更大的全身照片高悬于上。宴会主题固然是庆贺吉安尼·佛萨斯得奖,事实上也在盛大庆贺《纽约客》成功地拉到了时装设计大师的广告。佛萨斯的广告撤离《浮华世界》的版面,而转移到蒂娜·布朗新主持的杂志上来,他说为期至少六个月。当许多市场分析家怀疑在格瑞顿·卡特主编《浮华世界》的情况下他是否有能力留住大广告客户之际,佛萨斯撤广告事件引起新闻界争相报道,对《浮华世界》造成严重打击。当时《浮华世界》一名女发言人说:“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将来我们不能再把佛萨斯拉回来。”但是也并不保证佛萨斯一定会再回来。
在两份杂志各自艰苦的新旧交替过程中,发生不少针锋相对的激烈竞争事件,《纽约客》成功地争取到佛萨斯,无疑的,蒂娜·布朗报了格瑞顿·卡特当年的一箭之仇。后来,布朗又学着用“政教分离”原则问题,往自己脸上抹粉,她说她的新闻伦理观念比《浮华世界》她的继任人等其他总编辑要纯净得多。布朗说:“譬如说,我从来没参加过那种聚会,时装界的聚会。格瑞顿·卡特和所有其他总编辑们都参加那种聚会,去跟广告客户拉关系。我从来都没去过,因为我不需要去。反正我能拉到广告。”
即使早在布朗接任以前,《纽约客》内部的情况早就已经开始改变。布朗任期中的一位高级编辑指出:“很糟糕的一项事实是,在过去五年中,所有有关所谓‘政教分离’的理论已经被破坏了。”尽管她多次公开提出保证,但是布朗准许她编辑部人员故意模糊《纽约客》的伦理传统。尊崇佛萨斯的行为是《纽约客》浮现新传统的一部分。从前,业务部的广告内容是严禁逾越编辑办公室雷池的。或许最明显的事例是,负责拍摄佛萨斯最新广告宣传运动的摄影师理查德·艾福顿,几个月前刚被布朗聘任为《纽约客》首席摄影师。极具才华的69岁摄影专家在与杂志所签合约中同意,一年之内不为任何其他刊物工作。艾福顿认为把艺术之美感带进像《纽约客》这种杂志,是一件令人值得骄傲的工作,而这项工作现在于《时尚》杂志已经不可能做到,因为黛安娜·维瑞兰的艺术感性已被追求广大发行的企图所腐蚀殆尽(至少这是安娜·温特解聘他为《时尚》首席摄影师之后,艾福顿所提出他说辞)。接受了温特在康德·纳斯特公司中头号对手蒂娜·布朗约聘后,艾福顿戏剧性的光采重新复出。对这位知名的艺术大师而言,担任《纽约客》摄影师是一个可以一展身手的难得机会。虽然他同意只为一份杂志工作,但是艾福顿却继续还替别人拍广告照片。此举立即产生利益冲突的问题。
1993年2月的头两期《纽约客》里,可以清楚看出艾福顿想跨越杂志伦理鸿沟的一鱼两吃企图。二月份第一期上,为了纪念刚刚过世的奥黛莉·赫本,《纽约客》刊出一帧艾福顿所摄、形象庄严的女星黑白照片。在这个星期,艾福顿显然是编辑部的身份。下一星期,他的作品又上杂志,但这一次却是篇幅十页佛萨斯广告增刊内容的一部分。一个更加混淆的事例——广告照片与新闻照片是同一张照片——艾福顿所拍摄的一张穿着佛萨斯最新设计时装模特儿的照片,上了1993年8月份西班牙文版《时尚》的封面。而艾福顿的一批相关照片,却出现在那份西班牙文版杂志内页当成编辑内容。两个月之后,这批照片出现在10月11日一期的《纽约客》上,这一次是佛萨斯的广告。这是《纽约客》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中页以两页大的篇幅刊出一帧赤裸胸部的模特儿,她只穿一双黑皮靴、鱼网袜,和一件透明的黑色衬衫式内衣。
当被问及他两个不同角色之间可能的利益冲突时,艾福顿的说法反映了他长期的雇主康德·纳斯特公司对这个问题的暧昧立场。艾福顿以所谓“纽豪斯理念”的最基本精神融入他的解释,告诉新闻界说:“根本没有所谓的冲突。这是一项传统。我曾在《时尚》同一期杂志上,一方面为露华浓·加尔文·克莱因、迪奥做广告照片,同时也发表我的新闻照片。出广告任务是一回事,出新闻任务是另一回事。我有足够的双重人格可以易如反掌地处理这些小问题。”除了摄影师之外,杂志的作家们现在也一起下水了。她上任之后不久,布朗反对有些编辑人员为广告客户做收费的演讲,其中也包括一名《纽约客》资深作家和他的家人,一起参加由广告客户资助的旅游活动。但是有关这个原则最复杂的一次冲突,发生在《纽约客》时装记者郝莉·布鲁巴克(Holly Brubacb)同意替“盖普”(The Gap)拍广告照片的时候,“盖普”是青少年流行服饰分销网,全美各地购物中心均有其销售点(“盖普”长期以来喜欢用明星名流人物穿着他们出品的斜纹布裤或卡其布裤做广告宣传主题)。1993年5月一期的《哈泼斯万象》(Harper’s Bazaar)登出一张整页篇幅的“盖普”广告,是布鲁巴克穿着一件有横棱线粗布女上衣的照片,上衣上印“$14.50”的售价。广告上仅只简单地介绍她是“时装评论家”。布朗事后回忆说:“她热切地要做这个广告。我完全不喜欢这件事,我真的不喜欢。但是她真的要做,所以我说,‘好吧,郝莉,你绝对不能提供《纽约客》这个名字。’”当《纽约时报》为文质疑,“一位采访时装新闻的记者替一家时装公司做广告”的适当性时,《纽约客》女发言人莫瑞·波尔解释说,根据蒂娜·布朗的规定,只要不提及自己服务杂志的名字,这种事是被准许的。1993年10月,“盖普”广告风波之后4个月,《纽约时报杂志》宣布它的时装版新主编郝莉·布鲁巴克已经到任。
无论蒂娜·布朗办杂志各项做法的真正动机如何,不可否认的,《纽约客》现在的可读性大增,版面较以前更能令人赏心悦目,并且备受读者及新闻界关注,比全美国任何其他杂志被人谈论得更多。许多作家们发现,尽管大家都认为布朗是个有心机的人,但她却非常平易近人,随时可以和她沟通观念并讨论问题。一位资深编辑略带严肃地开玩笑说:“她是《纽约客》杂志有史以来,第一位不带神经质的总编辑。”
当她离开《浮华世界》的时候,布朗带过来一些她最优秀的作家,像詹姆斯·沃尔科特(James Wolcott)、玛莉·布瑞纳和思蒂芬·希夫(Stephen Schiff),又刻意地网罗其他一些新闻界高手,像曾得过普立策奖的记者,现任《华尔街日报》编辑的詹姆斯·斯图尔特(James Stewart),以及作家肯·奥立塔(Ken Auletta)等等。她聘请《新共和》杂志(The New Republic)编辑亨德里克·赫兹伯格(Hendrick Herzberg)过来担任她高级主编之一,赫兹柏仅在几年之前曾经撰文批评被纽豪斯收购之后,《纽约客》从前的美好与伟大,如今消失殆尽。他受聘前来主编新增编排在杂志卷首的“评论”栏;曾任卡特总统演讲撰稿人的赫兹柏,现在成为他新上司勇敢的护卫者,在任何公开场合他都大力维护蒂娜·布朗。当“哥伦比亚新闻评论”上刊出一篇文章批判蒂娜·布朗主编下的《纽约客》时,赫兹柏指控该文作者艾瑞克·尤顿(Eric Utne)犯了不公平、歧视女性,以及其他各种新闻界公认的大逆不道罪行。
比尔·克林顿当选总统,布朗竭尽全力调整杂志与她自己,使能适应民主党人领导下的新政府,以及随政府更迭而有所改变的政治情绪。
解聘了杂志驻华府特派员依莉莎白·杜尔之后,布朗改聘《新共和》记者西德尼·布鲁门索(Sidney Blumenthal)继任。布鲁门索在1992年总统大选期间,被公认非常支持克林顿的政治主张,现在布朗鼓励他多花时间精力,做好她的杂志与白宫一大批新贵之间的公共关系。她曾发了一封电传短笺给布鲁门索,而这页电传被有心人偷走,并在华府新闻圈中将它广为流传,布朗在信中表示她和丈夫都有意参加总统就职大典,她问道:“这种事应该怎么办呢?”
怎么把活泼生机注入一份杂志,布朗是个中高手。在她起初几期《纽约客》中,布朗引进了部分新作家的作品,她在杂志内容中继续不断地推出让读者喜悦或使读者为之激怒的新卖点,不仅文字内容如此,还有艾福顿经常令人叫绝的摄影作品,以及更辛辣犀利的卡通与插图。不容否认,无论是好是坏,人们现在又重新开始谈论《纽约客》杂志了。
《纽约时报》媒体评论家沃尔特·古德曼(Walter Goodman)就蒂娜·布朗主编的第一期杂志内容,写了一篇棒场叫好的评论,他总结一些的改变说:“很明显的,布朗女士决心有所改变,但是她仍保留杂志的一些基本精神。”下一期杂志的封面愈加刺激,是一张蒙太奇手法的马孔·X(Malcolm X)画像,他严厉得几乎愤怒喷火的眼神,与杂志以往那种美妙抒情或幽默逗趣的一贯精神完全背道而驰。美国这个国家,现在变得比以往更愤怒、更都市化,种族关系仍是顽强挥之难去的困扰问题。蒂娜·布朗说她的杂志会以正确反映现实的立场,忠实地报道种族间的紧张关系,而不是视若无睹的矫虚掩饰,假装问题并不存在。
布朗的《纽约客》现在几乎每一个星期都能引起新闻界的一些批评,或是上流社会人士在鸡尾酒会上的热心讨论。在内容选材上,她除了偶尔即兴地弄出一些惊人之举,或是风趣的故作失误状,以之吸引读者之外,杂志上也刊出许多卓越的新闻性深入报道,像西摩·赫希(Seymour Hersh)的“尼克松的最后掩饰”,弗瑞德·登能揭露华裔帮派分子的特稿,和大卫·雷尼克(David Remnick)有关苏联的报道等等。资深记者保罗·布罗德(Paul Brodeur)发表一篇长文,揭露加州一所学校附近的高压输送电线,发出放射线对人体健康造成的危机。1993年12月,有一期《纽约客》几乎用全部的篇幅刊出马克·丹纳(Mark Danner)一篇极好的文章,报道萨尔瓦多艾尔·莫佐塔(EI Mozote)发生的142名孩童与平民遭政府军屠杀惨案,以及美国政府如何成功地向新闻界提供错误情报,致使美援款项能继续支持萨尔瓦多独裁政权。
同时,“都市闲话”栏也略改陈年不变的老旧模式,变得较具专题化,扬弃了沿用已久的“一位朋友写道……”(Afriend writes……)的开场白格式;整个杂志内容中添加许多比较轻松的随笔性文字和其他短小隽永的小品。葛特利布担任总编辑时代的一批老同事,逐渐被文笔更活泼的新人所取代。原先在杂志上固定出现的小说类文字,在蒂娜·布朗主政后开始减少,但是1993年3月的一期里,却是完全没有任何短篇文章,全部篇幅只刊载一篇小说,一次刊完——这是1964年肖恩任总编辑时代,曾以一期的全部版面刊出约翰·赫西的“广岛”长文之后,《纽约客》的第一次创举。1994年6月,布朗更惊人地宣布,出版了一次特别的两期合刊,全部版面都是小说。蒂娜·布朗正式的提出解释,她说:“和论文、报道、评论与漫画一样,小说曾经是,也将永远是《纽约客》身体和灵魂最重要的组成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