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原来的风貌
纽豪斯和肖恩见面的第二天,一百多位《纽约客》工作人员聚集在一间大编辑室里,群情激昂,大家想了解杂志今后何去何从。就《纽约客》的传统标准而言,这种集会是史无前例的。
邀集这项集会的人表示说,此事与肖恩完全无关,绝对没有受他教唆,但他们坚持请他到场,并向大家讲话。会中肖恩毫不逾越身份,他扼要地简述总编辑换人的发展经过。对于纽豪斯他始终保持礼貌和应有的尊重,丝毫没有恶言相向。
很多《纽约客》作家,对纽豪斯这项决定表示忿怒和不解。
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告诉新闻界说:“我很惊异,原来以为接班的事已经在《纽约客》内部解决,似乎讲好是麦格里斯接任。”厄普代克和部分同事态度比较平和,他们愿意稍安勿躁,给葛特利布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但是大部分工作人员,尤其是平时和肖恩关系密切,例如资历较深的作者丽莲·罗斯(Lillian Ross),主张大家应该立场一致反对纽豪斯的人选葛特利布,并且决定组成一个反对小组,草拟一封正式函件提出此项要求。虽然葛特利布是致函的对象,但副本送给纽豪斯,也分致各个新闻单位。许多同仁纷纷致电给熟识的作家和漫画家,争取他们同意在抗议信上联名。这封信函分为三段,第一段说明他们集会的缘起:“对于这种将一位新总编辑强塞给我们的手法,我们强烈地一致表示悲痛和忿怒。”这封抗议信有如独立宣言,签名的人员比拟自己为法国大革命的仁人志士,希望挺身而出,维护争取肖恩所坚持的原则。
“《纽约客》得以达到当前崇高的声誉与地位,绝非遵循正统杂志出版与编辑方法就能幸致。我们有一份与众不同、强烈的执着信念,唯有由长期共事的同仁中产生总编辑,方能确保杂志之一贯性、和谐性与独立性。”抗议书最后一段说得非常明白,受文者表面上固然是葛特利布,真正的对象却是纽豪斯。“我们向你保证这些不悦和不满绝不以你为对象。我们之中许多人都认识你,并钦佩你在‘克诺夫’的卓越工作纪录。我们敦促你与我们的老板纽豪斯先生咨商之后,撤回你对这项职务的接受。”抗议书总共有154位作者、漫画家和编辑联署签名。也有像厄普代克等部分人员不愿参加联署,有人因为认识并且喜欢葛特利布,有人认为这么做于事无补,反而会把情况搞得更糟。整个事件中,肖恩表现得比往常更为平静,他虽然没有签名,但显然并不反对这项对纽豪斯的正式抗议。许多人认为,同事们表现的这种衷心支持,使他在伤痛中还能感到无比的安慰。
全国新闻界对《纽约客》因人事纠纷引起的内部风潮保持高度关切。在万众期待之下,葛特利布第二天提出答复。肖恩与他在“艾贡肯酒店”午餐时间会晤。两人相互久仰,却从未谋面。葛特利布指出他在“克诺夫”出版部曾经编过很多《纽约客》作家的书,像珍妮·马可姆、雷娜塔·阿德勒和乔纳森·谢尔等。他说,“‘克诺夫’和《纽约客》共有这么多相同的作家,很明显的,我的水准和判断能力不会和肖恩先生相去太远。假若我们两人的确太过不同,我不认为纽豪斯先生会选我接替。”
新任总编辑交出一封他自己的复函给老总编辑,请他转告诸位同仁。他对同仁们的感受表示谅解与同情,但是葛特利布坚定地加上一句:“我的确愿意接任新职。”
《纽约客》的人事风波闹得举国瞩目,纽豪斯深感窘困。在康德·纳斯特王国时,如果有人自觉失宠,只能自己默默认命。纽豪斯完全不习惯《纽约客》编辑部这种与老板公然对抗的做法,因而对肖恩深表不满。他曾当面怒斥肖恩,“以你的职务立场,你有责任制止此事发生。”
1987年2月13日,在《纽约客》服务奉献60年之后,肖恩在没有任何仪式的情况下,凄苦地踽踽离去。朋友们和杂志同事们在出版界专业期刊《万象》(Variety)上登了整页篇幅的广告,公开感谢他的贡献与成就。肖恩羞辱地突然被黜,可以说是在工作与情感两方面都受到重创。他完全失落了,他完全不了解纽豪斯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只在一年之前,他还公然推崇肖恩的重要性,将他比拟成自己的父亲和利伯曼。虽然不再影响自己所挚爱的杂志,肖恩仍努力化解自己的痛苦感受。他后来在一封写给丽莲·罗斯的信中说:“我从未经历过,我宁愿克制自己的痛苦与失望,努力平衡我的生命,而不愿逞一时之快,纵容自己有复仇的念头。”
即使很多年之后,肖恩的羞辱去职事件,仍使许多当年亲近他的同事们气愤难平。也许纽豪斯认为他不得不展示他的权力,告诉大家谁是真正的老板。但是这次事件,使太多的人对他的评价大打折扣。肖恩视之如子,一度希望由他接班的乔纳森·谢尔,随着少数编辑部同仁一起辞职表示抗议。谢尔回忆说:“我们知道纽豪斯的不良纪录,但是当时大家希望他遵守他的承诺,不做出令人意外的任何举动。纽豪斯蛮横地硬闯进来,不顾我们的强烈抗议,仍然硬把葛特利布压在我们头上,我们仅有的合理希望完全幻灭。对我而言,我所了解的《纽约客》已经寿终正寝,而且手法如此狡诈,完全是透过金钱的肮脏力量。我无法与他同流合污。”
纽豪斯指派康德·纳斯特杂志集团中《绅士季刊》发行人思蒂芬·弗罗里欧(Steven Florio)接任《纽约客》的发行人。他并没有被正式地介绍给杂志的新读者,但是,他一进来就有大动作产生。
纽豪斯和他新派任的发行人思蒂芬,在1987年底发动一项广为宣扬的电视广告攻势,这笔筹划了数百万元的预算宣传专案,要给《纽约客》注入新的生命活力。纽豪斯所要的新读者,是在电视机前长大的一代。因此杂志的广告代理摄制了一系列四段电视广告,企图透过视觉形象具体表现《纽约客》所载文章的实际内容。
电视广告中有一段,一个快被冻死的矿工,被另外30矿工同事抬进一间小木房中。几乎冻僵的矿工为了取暖吞下不少炸药,别人不知道而碰到了他的身体,却立即轰然引起爆炸。待尘烟落定,幸存的矿工之一,穿着墨绿夹克,戴假胡子和八字长鬓,电视观众不认识他,他就是《纽约客》的发行人弗罗里欧。
在《纽约客》经理部门的老规矩上,士大夫观念很重,认为发行人抛头露面并非光彩之事。乔治·格林当年就尽量避免这类场面。现在纽豪斯当家,经济挂帅,一切向钱看。弗罗里欧指着他初次亮相的电视镜头,骄傲地告诉一位记者说:“那就是我!”
《纽约客》的文章内容,竟要具体形象化地上电视广告来促销杂志,这个新奇的观念在肖恩强调编辑内容诚信无欺的时代,简直匪夷所思。现在《纽约客》的内容被用作促销电视广告的画面,果然在纽豪斯接手之后,杂志的风格变得迥然不同。
弗罗里欧被纽豪斯指派担任《纽约客》发行人的时候,他刚满36岁。他曾把《绅士季刊》的发行与广告办得有声有色,使之转亏为盈。纽约大学主修市场推广的弗罗里欧,先前是到《老爷》杂志(Esquire)工作,表现良好后,升任副社长兼广告主任。1979年春天,纽豪斯并购《绅士季刊》不久,挖他跳槽出任发行人。到《纽约客》上任之后,弗罗里欧告诉业务部人员和新闻界,他能比照以往成功经验把《纽约客》的业务彻底整顿。他认为广告部门员工又懒散又颟顸,就像活在不事生产的乡村俱乐部的气氛之中。他上任一周年的时候,《纽约客》原有业务部人员大多数不是免职、退休,就是辞职走路。弗罗里欧后来说,“我像用一支消防水龙头,把他们全部冲走。”
开始的时候,电视广告费似乎花得值得,《纽约客》的广告由1984年纽豪斯接收时的3500百页,跌落到1988年的2300百页。现在,1989年,回升大约5%。发行也由纽豪斯接收时的48万份,增加到1990年的60万份。由于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期,世界整个经济衰退的现象影响纽约市的经济情况,《纽约客》的财务收支也跟着滑落。1989年《纽约时报》一篇题为《如何整顿<纽约客>》的分析文章指出,《纽约客》易手时每年盈余500万美元,现在收支平衡少有盈余。《时报》说:“许多媒体分析家现在认为杂志正在赔钱期”,《时报》在文章中请教专家提出意见。杂志问题顾问罗伯特·科恩(Robert A.Cohen)说,“《纽约客》必须在编辑内容上力求改善。广告事业掌控在年轻人手里,他们不读像《纽约客》这类杂志,他们读《间谍》(Spy)和《众生相》(People)。年轻人不懂《纽约客》到底是什么。”另一位广告公司主管大卫·艾特席勒(David Altshiller)说得更露骨:“市场上有太多热门、花哨以及更现代化的杂志,假如你想把产品推销给热门、花哨、现代化的读者,你的广告就不会上《纽约客》。广告的热钱大都流到纯娱乐性的杂志上去。这是很可悲的现实情况。”批评者指出,在纽豪斯手法经营之下,他虽投入千百万美元,却扭转不了杂志的每况愈下。一位竞争者,《哈泼斯》杂志(Harper’s Magazine)发行人约翰·麦克阿瑟(John R.Mac Arthur)公开质疑《纽约客》自称的发行量增加,他说主要是低廉订费促销运动的结果。另一位了解杂志财务状况的《纽约客》前任主管级人员估计,促销以及其他各种推广花招,整个推广运动大约花费1300万美元,远远超过杂志所能因而增加的收入。这位前任主管在1992年一次访问中说:“《纽约客》必须首先为自己定位。过去,它并不刻意追求大发行量,但是纽豪斯接手之后,杂志似乎把发行量看得无比重要。它破坏了读者眼中这份杂志的独特魅力。他们把《纽约客》变平凡了,和其他任何刊物没有分别。”
《纽约客》做的电视广告推广运动,杂志里塞满订阅卡片等的促销技巧,不论能得到什么短期性的利益,但是使得它原有的文化贵族气质一扫而空。过去,杂志极少抛头露面地自己做广告,广告预算非常之少,对订户几乎没有折扣,每年仅只一次寄发请续订阅的通知,除此之外,就绝不打扰读者。不过,它仍能以高雅的编辑内容,吸引许多精品广告客户,因而产生财务盈余。在纽豪斯手下,一改过去含蓄方式,一切都直截了当,《纽约客》好像贪婪地连一块钱都想抓到手里。
几十年来第一次,《纽约客》优裕的广告收入现在变得好像毫无把握。1990年2月,媒体专业期刊《出版新闻》(Publishing News)评论说:“出版界有许多人臆测,因为争取新读者而花费的成本太大,《纽约客》现在从发行上得到的利润可能比以前少得很多。”
现在,《纽约客》和其他所有康德·纳斯特旗下杂志一样,汲汲营营地自我促销,有些人甚至称它为《绅士季刊之子》(Sonof GQ),因为发行人弗罗里欧出身《绅士季刊》。《纽约客》曾经在它的历史上度过不少类似的广告淡季,但是现在的它竟然被人认为是病入膏肓。
肖恩离职之后,很多原先奉行不渝的重要原则都改变了。编辑和业务之间的分界线不再那么明显。最受非议的做法是,居然派出记者和广告客户约会共餐,私下访谈,所进行的则是业务部托办的工作。其他很多熟知《纽约客》长久以来卓著声誉的人,都开始注意到今昔之大异,包括对纽豪斯非常友善的政论家威廉·布克莱。他记得纽豪斯买下杂志不久,接到一份《纽约客》的请柬,邀请他参加一项宴会。布克莱到场之后,看到其他客人的身份简直大吃一惊。布克莱回忆说:“由于纽豪斯的出版公司不久前刚刚出版了一本我写的书,我想我应该应邀参加。我一进入会场立即发现,很明显的,这是一场以广告客户为主宾而举行的宴会。”布克莱半开玩笑地跟纽豪斯说:“不如由我出1.8亿,把这份杂志从你手里买回来吧!”纽豪斯听了愣在那里,一时未能会意。
对《纽约客》许多工作人员而言,这种竭力巴结讨好广告客户的新风气,绝不是一件好笑的事,大家对杂志编辑内容向来坚持的正派作风今后能否继续维持,以及整个杂志未来的走向,都同感忧心忡忡。《纽约时报》1988年一篇文章检讨“后肖恩时代”杂志的情况,“使工作人员最感担忧的,是他们体认到新的老板随时都可能粉碎他们的理想世界。他们有一份不安的感觉,杂志编辑内容的命运,似乎和杂志的财务表现都更加密切地纠结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