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期
从他初进康德·纳斯特公司开始,士毅就听说《浮华世界》的光辉历史。它在30年代美国经济大恐慌时期,在美国人民必须警惕度小月的时候关闭,但是那辉煌岁月的鲜活记忆让亚力山大·利伯曼觉得历久弥新。他最早期的一批启蒙导师——尤其是弗兰克·克劳宁雪德(Frank Crowninshield)——都是当年《浮华世界》盛世的功臣。纽豪斯在《浮华世界》重新问世时解释说:“从1936年开始,康德·纳斯特公司里的每个人都希望《浮华世界》能够复刊。”利伯曼的这个想法比任何人都更真切。
1941年利伯曼进公司服务时,《浮华世界》已经停刊五年。1913年时,原名叫做《服装和浮华世界》(Dress&Vanlty Fair)的杂志在风雨飘摇中出版五期之后,改名《浮华世界》,从此由克劳宁雪德担任总编辑。原始名称《浮华世界》据说在19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是个类似警察报道的刊物,这个老名称后来被人用3000美元买断。据克劳宁雪德回忆说:“老的《浮华世界》是一本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从来进不得正经俱乐部或淑女闺房。”新出的《浮华世界》,当时似乎定位于专供有钱人阅览的奢侈刊物。衣着举止都恰如其分的饱学之士——克劳宁雪德,在20世纪20年代把每一期都办成歌颂那些“能使生活脱苦求乐”绅士淑女们的杂志。沃尔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论政,乔治·詹·纳森(George Jean Nathan)负责戏剧,桃乐赛·派克(Dorothy Parker)和罗伯特·班其莱(Robert C.Benchley)撰写娱乐性稿件。写《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劳伦斯(D.H.Lawrence)经常为杂志撰稿。其他投稿者还包括托马斯·伍尔夫(Thomas Wolfe)、艾略特(T.S.Eliot)、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伍特豪斯(P.G.Wodehouse)、诺尔·柯瓦(Noel Coward)、约翰·奥哈拉(John O’Hara)以及安德烈·吉德(Andre Gide)等等。杂志不惜工本费,以彩色精印,转载高更·马蒂斯和梵高等欧洲绘画大师的作品,也刊出爱德华·史泰钦(Eduard Steichen)和西席奥·毕顿(Cecil Beaton)杰出的摄影作品。20年代和30年代初期,几乎艺文界每一个重要的名字都和《浮华世界》有过关联,不管是写过毕加索的葛图特·史坦因(Gertrude Stein),短期担任过主编的克莱欧·鲁斯(ClareBoothe Luce),或者是发行人康德·纳斯特(Conde Nast),都曾经让包括乔治·葛斯温(George Gershwin)、哈里·胡迪尼(Harry Houdini)、玛歌·芳婷等知名人士在内的忠实读者兴奋着迷。克劳宁雪德曾经说过,“我对社会的广泛兴趣——在一个谁都不把势利小人看在眼里的伟大时代,来自我对金钱、社会地位所能带来的东西有太多的喜爱:绘画、刺绣、善版书、漂亮服饰、舞蹈、园艺、乡间建筑、精致的烹调、美丽的女人。”克劳宁雪德和他的杂志成为美国人最喜爱的一对珍宝——精致的人和以精致文化为内容的杂志。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1929年,《浮华世界》广告减少,9万读者的发行量下降。美国经济景况愈差,人们已经少有闭情赏玩前十年岁月中使《浮华世界》得能流行的风花雪月。有关政治经济等严肃的文章社论开始抬头。到1936年,《浮华世界》被并入《时尚》杂志,不过,在往后的许多年里,《时尚》杂志里还保留《浮华世界》的名字。
虽然缅怀往日光辉,念旧之心强烈,但士毅·纽豪斯复刊《浮华世界》的决定,真正的基本动力是非常现实的,他的市场调查统计资料显示,整个富裕的婴儿潮这代人,都希望有一本属于他们自己的杂志。垂涎《纽约客》杂志高级读者群及丰沛广告来源的纽豪斯,认为这项实际需要,将可以为他的新杂志抢来一批类似《纽约客》性质,但年龄更轻的读者。80年代初期,纽豪斯决定放手一搏时,他对利伯曼在编辑内容上神奇能力充满信心。1979年成功地创办《自我》杂志,随后又并购改版的《绅士季刊》,种种顺利的经验使纽豪斯认为这项新的大胆计划——表面上看是复刊一本旧杂志,事实上无异创办一份全新杂志,似乎值得冒险一试。《浮华世界》的复活似乎正把利伯曼的才华派上用场:一本严肃探讨艺术与文化的杂志,不是一般普通的服装杂志。在筹备工作上,不惜任何投资。
此后一年半的时间里,在第一期复刊号问世之前,士毅·纽豪斯光在开办费上就已经花掉1500万美元。刚开始时,他下令进行详细的市场调查。全国各地收入较高的读者,被问道他们喜欢阅读哪一类的文章。康德·纳斯特派出大批业务代表接触并说服广告客户,务必捧场在1983年3月第一期复刊号上登广告。总共拉到破纪录的168页广告,其中包括许多当年曾在老《浮华世界》上登广告的厂商。《浮华世界》新上任的发行人约瑟夫·柯尔(Joseph Corr)说,“我真是满心喜悦,一身光彩。”一家直接把广告寄给销售对象的广告公司,寄出超过1000万份征求订户的广告给有订阅潜力的读者,假若愿意订阅《浮华世界》,第一期免费寄送到家——《自我》第一期的出版用过同一宣传手法。纽豪斯非常自信地宣称:“康德·纳斯特公司财力雄厚,我们一点也不怕开始时必将面临的赔钱情况。要赔就赔,但它终究会好起来的。”
市场和广告都搞定了,新的《浮华世界》编辑内容到底如何却仍然没有弄清楚。这份即将复刊的杂志,好像大家都把注意力摆在财务方面,反而疏忽了编务内容。要找一个可以配合财务方向的言论方向,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马克·克里门斯负责的研究报告,向纽豪斯和利伯曼说明,假若办一份以艺术、文学、大众文化和政治为主的杂志,潜在的读者非常广泛。克里门斯回忆说:“从一开始,我们就按纽豪斯的指示,去找一个正确编辑内容方向。每一位编辑都对杂志内容如何有自己的想法,见仁见智。但是我们做研究调查的目的,在于确保不得走上错误路线。”
当利伯曼接受他的继女芳辛·杜普莱西斯·葛蕾(Francine du Plessix Gray)建议的总编辑人选时,是开始走上错误路线的第一步。利伯曼的继女本人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记者和作家,她崇拜《纽约时报》书评版主编理查德·洛克(Richard Locke),推荐他出任《浮华世界》总编辑。洛克曾在“西蒙·舒斯特”出版公司担任书籍编辑,时任“全国书评人协会”(National Book Critice Circle)主席。士毅约谈洛克时对他资质敏锐印象深刻,他说:“我认为这对担任总编辑非常重要。”但是洛克自以为是的粗率个性,使不喜欢他的人骂他傲慢自大,有些人甚至幸灾乐祸地偷偷给洛克算命,说他在第一期出刊以前就会下台。
不管怎么样,洛克毕竟是《浮华世界》50年来第一位总编辑,他雀屏中选,等于是直接继任弗兰克·克劳宁雪德。
洛克似乎从开始就没把杂志的编辑方针弄对。他聘用詹姆斯·伍考特(James Wolcott)进编辑部时对他宣称:“这不是一本摆在咖啡桌上的刊物,它是一本随着时代潮流发展的文化杂志。”伍考特听得一头雾水。
虽然编辑部门工作人员都是洛克经手招揽聘用,但是他们不久就发现,真正当家做主的是亚力山大·利伯曼,而不是他们的新总编辑。洛克告诉《新闻周刊》书评人沃尔特·柯雷蒙士(Walter Clemons)新出版的将是一本作家的杂志。然后,他以高薪将柯雷蒙士挖角到《浮华世界》来。
柯雷蒙士见到第一期的大样,封面故事是一张理查德·艾福顿(Richard Avedon)拍摄的芭蕾舞星米凯尔·巴瑞史尼可夫(Mikhail Baryshnikov)照片时,大吃一惊,恍然大悟,原来利伯曼才真正握有生杀大权,这哪像一本作家的杂志呢?他说,“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假若我早先能见到这张封面照片,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这家杂志工作的。”当柯雷蒙士拿一份复制的杂志大样给他老同事《新闻周刊》艺术主任过目时,他立刻判断出谁在负责《浮华世界》的编务。
艺术主任告诉他:“噢,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它是一本‘快书’(fastbook)。”这是柯雷蒙士一项痛苦经验的开始。他回忆说:“那是我从未听过的一个名词。“快书”一词是艺术主任的术语,它意指一本你可以很快翻阅的杂志,可以从头翻到尾,也可以从尾往前读,也可以从其中的任何一页开始读。他说那是典型利伯曼产品,因为你无法分辨何者为文章、何者为广告。所以,它是广告客户的最爱。”
公司在好几份高级杂志上做全版广告,宣传《浮华世界》即将上市。当有人批评杂志内容似乎没有重点不着边际时,利伯曼答辩说:“对我们这种高水准杂志来说,指导读者哪些是内容重点,有点自贬格调。”当有人质疑洛克担任总编辑的资格和才干时,利伯曼又回答得高深莫测,“我们甘冒风险。”利伯曼的一位友人告诉记者说,“他自认能把艺术与商业有如婚姻般地结合在一起,并且非常引以为傲。”
第一期《浮华世界》终于出版,纽豪斯在他东区豪宅里,为杂志的30位工作人员举办一项盛大的宴会以资庆贺。曼哈顿文坛上许多知名人士都在邀请之列。大多数撰稿作家虽然拿了纽豪斯的优厚薪酬却都从来没见过老板,更少有人曾经与他交谈,整晚宴会上利伯曼谈兴最高。比丈夫士毅更善于社交的维多利亚·纽豪斯也周旋于宾客之间。
新闻界对《浮华世界》复刊号的反应,简直糟糕透顶,恶评如潮涌至。
纽豪斯庆功宴上的欢乐气氛为之灰飞烟灭。正如《新闻周刊》后来所描述的,几乎如同宣告讣闻一般,“从来没有一份杂志受到如此粗暴的欢迎。”对新版《浮华世界》的评论,犹如故意想把初生婴儿置于死地。
《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批评它“印刷精美但毫无内容,精巧而肤浅”。《华尔街日报》说这本新杂志“自我夸张、自我纵容到了令人惊异的程度”。《华盛顿邮报》说它“语无伦次,乱七八糟”。《时代》周刊的评语比较不刻薄,但它指出《浮华世界》还没有找到它的风格,不过少不了的,它也顺道踢了它一脚,“新杂志内容中,最生动的一篇新闻报道是旧文重刊詹姆斯·凯因(James M.Cain)有关马里布(Malibu)海滩的一篇特写——1933年首次在《浮华世界》上刊出的。”“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的书评人亨利·费尔利(Henry Fairlie)评论复刊号的《浮华世界》是在灵魂上怀疑人类的诚意与善意,而“心态上糟乱成一团”。“这本新的《浮华世界》,无论直接地说还是譬喻地说,都是(广告重镇)麦迪逊大道的产品,是一家出版公司、公司会计人员和广告客户集体智慧运作下的产物。”
这也许是最残酷的一段话。费尔利接着说,“人们看了之后,不由得对《纽约客》产生更大的敬意,两者的广告客户大体类似,但是人家把它处理得那么好,内容是内容,广告是广告,泾渭十分分明。”
即使连广告客户也觉得复刊号恶心至极。一家广告公司主管乔治·鲁易士(George Lois)说:“第一期太让人震惊,简直是坏得不得了。我跑遍全城几乎问过每一个人,到底懂不懂这本杂志是怎么回事,大家都说不懂。”
第一期复刊号广告页数创了纪录,但是第二期预定要进来的广告却大幅下降。想要收回庞大的投资,似乎需要更长久的时间——假若有机会收回的话。对士毅·纽豪斯和亚力山大·利伯曼而言,这种恶评汹涌如潮而来的情形,使他们狼狈尴尬万分激动。利伯曼将它归咎于新闻界自己事前的过分期盼。他说新闻界见到第一期内容和编排之后,失望之余于是开始报复,“主要是一种反纽豪斯心态。”纽豪斯则以冷静态度面对新闻界的恶评,他负气地说,即使五年后杂志还有赤字他也不会担心。他说,“当我们复刊《浮华世界》时,我们从未自信我们能出版一本完美无缺的杂志。很明显的,要办成一份精致的、没有瑕疵的成熟杂志,我们还有一段长路要走。”
在康德·纳斯特公司内部,新闻界对新杂志的不良反应,使工作人员扰攘不安了好一阵子。原先对总编辑洛克优柔寡断还有反感的员工,现在发现他“躺在战壕里,瘫痪了,讲不出话来”。发行人约瑟夫·柯尔说他的总编辑“急躁”。不过,也有部分工作人员认为并不全是洛克的错,他应该有机会再试几期。
全面覆没的第一期出版一个多月以后,第二期的出刊也没有任何好转迹象。五月初,洛克被召唤到士毅·纽豪斯办公室。尽管士毅在新闻界面前表现得冷静自信,但是《浮华世界》一开始就往下坡走的严重情势使他深感不安。他已经投下太大的资本,此事只许成功不能失败。洛克被告知已遭撤换,要他两天之内把办公桌清理干净。当天下午工作人员午餐后回来上班时,洛克召集大家宣布他被免职。接替他总编辑职位的是《时尚》杂志特写编辑,68岁的里奥·勒曼。勒曼是利伯曼的老友,和他同样在1941年加入公司。勒曼与洛克个性有如两极,完全不相同。他是一个愉快和蔼,普受同事们尊敬的老编辑,他喜欢轻松的娱乐性故事,也喜欢严肃的文学评论。他深知与利伯曼相处时自己的地位。同事们发现,总编辑勒曼看过的稿子都放进一个内部送件的纸盒子,再送往利伯曼办公室。一名康德·纳斯特公司主管告诉《纽约时报》,勒曼的人事任用是“永久性”的。
但是公司内部熟知人事变迁型态的人,都知道老好人勒曼只是一个过渡性总编辑,一旦纽豪斯和利伯曼能找到一个真能使他们脱离困境的人选,也就是勒曼下台的时候。毫无疑义地,《浮华世界》不久将有一位真正的新总编辑上任。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个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