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已指出学院教育质量低劣的一些原因,但还有一个原因特别重要,它反映美国人生活的格调和精神。美国人希望不断前进,这就是他们的父辈、祖父辈移民美国的原因。在他们各自不同的祖国,他们的前进遇到了石壁般的巨大阻力,因此他们来到美国。他们的确前进了,并为子女留下了一些财富以及与他们一样强烈的动机。而后辈们不仅希望拥有更多的财富,还希望拥有其他东西,其中有些取决于是否拥有多余的财富。他们想要满足其前辈在旧世界无法满足的所有冲动和愿望;他们想要朋友、旅行、权力、娱乐、刺激、地位、教育和自我发展。如果人有头脑,取得理智上的进步则轻而易举。因此,美国高等院校中少数才华横溢且目的明确的人专心读书,结果的确获得了真正的理智上的优势。但要在其他方面发展,就需要朋友、交往和在社交或者运动方面出人头地。学院尤其是交友和交际的重要场所——部分通过学习共同的科目,部分通过各种俱乐部、社团和联谊会,部分通过成为相互无法区分的学校成员,大家穿同样的服装,做同样的事情,组成一个拥有共同的“学院精神”的群体。
很明显,这种意义上的社会动机已超越合理的界限,因此无疑会降低理智水平。毫不夸张地说,大多数大学生把学院看做是美化生活的地方。在他们眼中,学院主要是一个社交和运动的场所。专心学习太费时间,会限制学生的社交。再说,在校园中是否专心学习也无关紧要。因此,对大多数学生而言,学院必定处于较低的水平。同时,我重复一遍,有少数人的确在学习——努力学习以获得教育、教养和鼓励。这样,学校还保留了少部分专心学习的人,尤其在攻读学院后两年课程的学生中,的确存在这一类人。头两年的学业淘汰率很高,在后两年则往往出现比较明显的分流情况。结果,我们应称之为“过线学生”的那些人继续蜻蜓点水般地学习并起劲地参加体育娱乐活动,而少数热爱学习的人则专心致志于真正的大学学业。
另外还有一个奇怪的特点导致我们的院校学术水平低下。我们这个民族信奉首创精神,正如所有创业者必须有这种信念一样。强者在创业中必须时而干这种活,时而干另一种活。美国至今尚未失去首创精神。我们信奉——因为我们不得不信奉——天生的才能而不是通过后天训练获得的技能。一位天才的工人若干年后可以掌管一条大铁路;一名机灵的仆童40岁时可以领导一家大企业;一名乡下律师也可以成为总统。在最高层次几乎没有人是特意被培训为国家领导人的。任何有才能的人都可成名成家——当银行家、经理、将军、外交家、科学家、编辑——没有什么做不了的。但奇怪的是,越来越多的现象表明,相反的理论笼罩着中学以上的教育。我们称之为人事工作者和职业分析者的那些人,在弄清培养一个管子工或打字员所需的最短时间和最少步骤后,很快得出结论,认为职业分析的技巧使他们能够解开智力和个性的深层秘密,弄清分化程度最高的工作所需的精确条件要求[26]。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文理学院不是在训练广博深刻的典型思维,如人文思维或科学思维,而是在创办一些系科,开设一些使某个人能够从事某项特定工作的“课程”。美国大学介绍中大量充斥着这类旨在传授各种技巧、发明的“特别”(ad-hoc)课程。很明显,在这类课程中机遇找不到位置,通识教育也无一席之地。每一种活动、行业、专业和职业都必须加以分析,以使课程构建时能实现训练的目的而不是教育的目的。高等院校迫于无奈而努力使课程设置达到分析人员的要求;后者则依靠问卷进行工作,行动变化很快。我们能否相信一个受了点训练的姑娘就能学会为一个婴儿洗澡、喂食和穿衣?当然不能!因为很明显,不存在一个有教养的人可以汲取的经验之源。这个姑娘的教育因此会被中断、取消或搞乱,以便她在人为的安排下跟一位老处女学习这类事情。我们能否相信一个受了点训练的年轻人就能具有售货、推销或做广告的本领呢?当然不能!因为教育过程会再一次被中断、取消或搞乱,以便他能从一个从未卖过任何一件货物的哲学博士那里学会售货“原理”,或从一个从未推销过任何东西的哲学博士那里学会推销“原理”。
按我的极端的看法,如果允许我发明“特别性”(Adhocness)这个站不住脚的词汇,我认为它不仅适用于各种现存的或希望开设的课程,也适用于各种讲座。除在柏林或剑桥可以见到的讲座之外,坐落在所谓“发达的东部”的哥伦比亚大学以其师范学院拥有研究课外活动的教授而自豪[27];罗林斯学院(Rollins College)拥有图书科教授[28];芝加哥大学设有警察管理教授;达特茅斯学院(Dartmouth College)设有传记科教授。好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不能依靠智力、主动性和关系自己找到图书馆、书店或运动场似的,或者说,好像适当地呈现科目不会引发好奇心一样。密执安大学设立了生物语言学;主要从事18—22岁本科生教育的瓦萨学院(Vassar College)建立了一个“研究生暑期优境学学院”。那么,什么是“优境学”?优境学是“高效率生活的科学”。“科学”已成为由精神卫生、儿童指导、营养、言语发展与矫正、家庭问题、财富消费、食品准备、家政和园艺知识等人为地拼凑而成的东西,保育学校和幼儿学校也包括在内。一位女生曾经提出过一个深刻的问题:“莎士比亚与带小孩有什么联系?”一份校方出版物[29]引述了这一问题,以此证明设立这所学院的合理性,因为瓦萨优境学学院为跨越这一鸿沟架起了桥梁!
对这些特别课程我后面还有机会提及。我在此提及它们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它们说明在我们的学院中教育与训练混淆不清;第二,因为它们大致说明了学院学术工作可能存在的低水平,而这是不合时宜的急功近利风气带来的必然结果。我说“可能”是因为同样一所学院在为甲生开设“运动学”或“童子军活动技能”课程的同时,也为乙生提供了在高质量指导下学习内容充实的学科的机会。让我们记住那些仍在沿着狭窄陡峭之路登攀的学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