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行船人流传

三、通过行船人流传

厦门是从海岛渔村逐渐开拓发展的,清道光《厦门志》记载:“厦门田少海多,民以海为田”、“商贾辐辏,帆樯云集。四方之民,杂处其间。”厦门是中国东南沿海的优良渔港,渔业是厦门最早兴起的行业,曾经独领风骚数百年,在厦门社会经济中占有重要的一页。在渔业兴盛期间,鱼行多达三十几家,另有周边三十几个小行业,从业人员约三千余人,加上大量的鱼摊、鱼贩和海产商店,在厦门工商业史上曾占有举足轻重地位。当时流行一句行业话:“每逢渔船大批返港,厦门港就活了起来,整个厦门市也动了一半。”[40]

历史上,厦门渔民是连接闽东南、台港澳地区乃至东南亚等地华人社会的一条精神纽带。不论厦门本地的渔民或往来于厦门的境外“行船人”,曾于五、六十年代左右传唱一些闽南语船歌;这其中,亦不乏由台湾传唱来的。例如,传唱较多的是《行船人》,厦门市前文化局长彭一万曾提及:

“解严”前,台湾的闽南语歌曲如何流传至厦门,我估计是透过香港的管道或船员、渔民。约五六十年代,应当有不少行船人传唱一些闽南语船歌,例如:一首《行船人》,歌词“欢喜船入港,过眠又出航,悲伤来相送,我君行船人……”当时大家琅琅上口,记得在1952—1953年间我在读厦门一中时,同班同学陈文华(现为中国著名的考古学家)将其改成普通话“太阳闪金光……”歌词主要表现渔民欢乐、丰收景象,当成是班级歌。

当时我们都以为这是某一种形态的“闽南渔歌”,后来到台湾找了一些数据,才知是四五十年代的台湾港边小唱。后来,我们的音乐老师杨炳维(笔名杨扬)也把这首《行船人》改成闽南语歌词的《闽南渔歌》,去参加全国老年歌友比赛。总之,五六十年代这些闽南语歌曲,不是通过香港的管道,就是经由船员、渔民传唱到厦门来,两岸没有正式交流的年代,这就是一种文化的交流,也是两岸互不相往来年代最早的交流。[41]

《行船人》其实是1936年由陈达儒作词、林礼涵作曲的《送出帆》,由胜利唱片发行。[42]原创歌词为:“欢喜船入港,隔暝随出帆,悲伤来相送,恨君行船人。一位隔一位,何时再做堆;目睭看港水,我君船只开。情深缘份浅,想着足了然,离开看没现,只有火船烟。无君暗自怨,有君也憔烦,今日那这款,港边哭失恋。”[43]

福建省曾于1980年代末进行一项民间歌谣采集计划,其中,厦门民间歌谣采录集册中,与台湾《送出航》类似的歌曲版本有两首,一首《送出航》歌词为:“欢喜船入港,隔日又开帆。悲伤来相送,恨君行船人。一位过一位,治时来做堆。目睭看江水,我君船渐开。情深缘份浅,想着也了然,船身已无现,只见火船烟。无君暗嘈烦,有君也怨叹,早知有这款,江边哭失恋。”[44]

厦门另有一首《行船歌》:“欢喜船入港,接君入绣房,被席困未烧,隔日又出航。悲伤来相送,送君行船人。目睭看海水,螺吼船卜开。船开看现,只看火船烟。无君来作伴,伤心泪涟涟。看天天苍苍,看海水茫茫;看人成双对,看阮孤雁飞。有话无处讲,君你薄情郎。一位过一位,船到又再开。前世缘份浅,愈想愈了然,船驶过黑水,何日再做堆。”[45]

这首《行船歌》中的“过黑水”即船开过台湾海峡,也许再往南经深水海洋,去南洋或很远的地方,很难回来了。厦门是个海岛,当年出洋的厦门人多往南洋等地迁移,此曲之诉情对象可能是行船的船员,亦有可能是移居南洋的男性。同样针对远赴侨地的版本在晋江还有一首《开航》:

欢喜船入港,隔暝就开帆。悲伤来相送,阮君出洋人。一位过一位,何时来做堆。目睭看港水,看君船要开。相对流泪滓,事出无可奈。船到靠番邦,批信紧寄来。君去暗自怨,暝日心焦烦。今日若这款,月缺几时圆。[46]

晋江另有《欢喜船入港》与《欢喜船入港(男女对唱)》,[47]歌词稍有不同,但亦围绕在船入港后之男女情愫表达。其中,《欢喜船入港》歌词:

欢喜船入港,隔暝又开帆。悲伤来相送,送君行船人。一位过一位,何日来做堆。目睭看海水,目滓四垂淋。忽听螺号声,院心真受惊。君船就要行,拉帆就起碇。望君船去远,一时心头酸。单身一人返,暝日守空床。三更月照窗,见君入绣房。伸手共君牵,原来是眠梦。啥时君返来,共妹阮恩爱。求天相保佑,平安就是财。

《欢喜船入港(男女对唱)》歌词:

女:欢喜船入港,隔暝又出帆。悲伤来相送,我君行船人

男:嫁阮行船翁,鱼肉吃香。青春入阮门,常年守空房。

女:一位过一位,何时再做堆。目睭看港水,我君船要开。

男:一港过一港,大海渺茫茫。梦中来见妹,心头才轻松。

女:海螺三声,拉帆又起碇。站在海滩坪,送君行船兄。

男:阿妹免心闷,万项是命运。哥若趁钱银,共妹买花粉。

女:花粉阮不爱,只盼人早来。此去花锦地,野花切莫采。

男:野花别人栽,妹妳免挂碍。心中只有妹,相思啥人知。

女:欢喜船入港,隔暝又出帆。悲伤来相送,送君行船人。

泉州歌谣中的《行船歌》亦为男女对唱,歌词如下:

女:欢喜船入港,隔日卜开航。共君来相送,我君是走船人。

男:走船看水时,时到延迟。为着度三顿,咱担着分离。

嗨啰唆,嘿啰唆,嘿——

女:一位过一位,何时来做堆。目睭看江水,看君船走开。

男:走船真艰苦,无风着摇橹。海水阔莽莽,何时再返乡。

嗨啰唆,嘿啰唆,嘿——

女:一路船顺风,我君好开帆。君恁若有力,妹阮心轻松。

男:风吹共水走,得通出头。有命返回乡,无命随水流。

嗨啰唆,嘿啰唆,嘿——

女:听君这言语,妹阮心伤悲。佛祖相保佑,平安无事志。

男:此去远千里,未知返回时。离别难相见,想着喉就滇。

嗨啰唆,嘿啰唆,嘿——

女:一山过一山,无人通做伴。哥恁水上走,妹阮心头挂。

男:走船人拖磨,无时通快活。风雨无遮闸,终日走在外。

嗨啰唆,嘿啰唆,嘿——

合:走船无奈何,翁某常拆散。离别目屎流,一曲走船歌。

嗨啰唆,嘿啰唆,嘿——[48]

东山县有一首被采集为民歌的《送君行船人》,其歌词为:

欢喜船入港,隔暝随开帆;阿妹来相送,送君行船人。送君到港边,想着目汁滇;看见船驶去,见面等何时?[49]

龙海县亦有《送君走船人》,其歌词为:

欢喜船入港,隔暝随出帆;悲伤来相送,送君走船人。一位过一位,何时再做堆;目睭看海水,我君船即开。有君也操烦,无君按厝叹;悲伤来相送,送君走船人。港边哭一声,我君船刚走;离远看无影,安慰我哥兄。[50]

各来自台湾原创、厦门、晋江、东山与龙海流传的“行船歌”,在标题上不论是《送出帆》、《行船人》、《欢喜船入港》或《送君走船人》,其歌词用字上虽稍有差异,但歌词均为五言四句,意思上也都描述在港口与心爱人相迎互送的情景。由此更可见,1936年于台湾所创作的这首《送出航》,后来经过了种种管道流传至福建各城市,成为当地的民歌,再经由采风搜录于民歌集中。

类似船歌或渔歌的流传另有一首《补破网》,厦门一首渔歌《补破网》:

风涌受苦讨海人,看着破网目眶红,鱼网破甲这大空,无法落海去讨趁,想要苦心补破网,索线欠甲这侪项,若伓苦心补破网,家内柴尽米粮空……[51]

另在厦门民歌采集中的《补破网》歌词为:

穷苦讨海人,看着破网目眶红,鱼网破甲这大空,无法落海去讨趁。想卜补破网,材料欠甲侪项。若呣补破网,家内柴米已经空,为着卜度三顿饱,只好借钱买料来补网。[52]

龙海民歌中之《补破网》是这样唱的:“穷苦讨鱼人,看着网,目眶红,破甲那大空,想要补,材料没半项;若不补,家里柴米空;为着要度三顿饱,只好拼命补破网。”[53]

《补破网》于台湾原创是在1948年2月,由李临秋与王云峰针对新剧《补渔网》所写之主题歌,[54]当时台湾社会经历“二·二八”事件,加上大陆战乱方兴未艾,各行各业景气萧条,百废待举,宛若一张“破网”,须待认真一针一线去补缝。光复后此曲被台湾当局视为禁歌,词作家李临秋加了第三段歌词让其呈现圆圆满满结局;直至1970年代以“情歌”为由获得解禁。这首歌曲在宝岛经历了反映时政与诉情的历程,流传至大陆后歌词虽有差异,又演变成了闽南沿海的“渔歌”。由此可知,流行歌曲文本可以反映社会现象,在不同年代也会有不同的意义解读。如同雷蒙威廉斯以“感觉结构”一词指称生活在同一种文化中的人们所共同拥有的经验,这一经验绘制了具有相同文化归属感的人们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文化地图。[55]在不同年代,其对于同一项事物的感受也会因历史、社会与政治等诸多背景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感受经验。

另外,有一首《我爱我的台湾》,也是大陆在五、六十年代熟悉的台湾歌曲。此曲其实是光复后著名闽南语歌曲作曲家许石在1945年谱写的《台湾小调》。这首歌流传大陆后,标题变成了《我爱我的台湾》,当时是做为小学教材,但并未注明词曲作者,只标注为“台湾民歌”。许石在台湾光复之初谱写这首轻松悦耳的小调后,先请许丙丁填词,后又改请郑志峰填就《我爱我的妹妹》。[56]

彭一万亦提及曾经听过这首《我爱我的台湾》:

后来还有一首《我爱我的台湾》:“我爱我的台湾啊,台湾家乡……”,这首闽南语歌曲原叫做《我爱我的妹妹》,大约是在1955—1956年传进来,后来被改成了同为闽南语的《我爱我的台湾》,这首歌曲进来的管道和渔歌传来的大同小异。以前大家都以为这是台湾的民歌,但我数次去台湾,从南到北深入了解,才得知这是许石创作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在报纸上写文章讲这件事,就是要还原历史的真相。[57]

不过陈耕提及这首《我爱我的妹妹》传入大陆的时间与彭一万所言有所差距:“当时还流传有《我爱我的妹妹》曲调,后来改为《我爱我的台湾》,依估算,应在台湾光复1945—1949年之间传来,这阶段正好与厦门人怀念台湾的心情相结合。”在时间上的差距也许与受访当事人听得歌曲的时间有关。

在华安县曾采集到一首民歌《阮爱阮的台湾》,里面的歌词是这样的:“阮爱阮的台湾呀!台湾是阮家乡。日本的时代没自由,如今更苦愁。谁知狗去野猪来,受苦无人知。兄弟们呀姐妹们,不要再等候,不要再等候。”[58]

在台湾市面上曾流传的一本《台语民谣》歌本中显示,这首标题为《台湾小调》的歌曲,其歌词如下:“我爱我的妹妹啊,害阮空悲哀,彼当时在公园内,怎样你敢知?我在踏水娘搔草,目尾打相交,缘份何时即会到,好意在心头。”[59]华安县这首《阮爱阮的台湾》民歌,其歌词与原创歌词相比较,则多了当年两岸对峙关系的时政味道。

到了1970年代,除通过渔民与船员的“行船人”传唱之外,由于大陆沿海收听台湾歌曲的情形愈来愈多,就开始有渔民之间私下交流一些歌曲录音带。在改革开放前的1970年代即听过录音带中邓丽君唱《天黑黑》(又称《天乌乌》)的黄石麟忆及:

大约在1970年代,我约二十来岁时,就听过邓丽君唱的《天乌乌》,所以显见台湾的闽南语歌曲流传到大陆的时间在70年代就有了。那时候还没有改革开放,都是朋友之间私下流传卡带。我判断,在两岸还不能公开交流的年代,台湾歌曲进到大陆的渠道之一,是通过两岸渔民之间的私下交流。[60]

不论《我爱我的台湾》或《我爱我的妹妹》,均源自许石在1945年谱写的《台湾小调》,有认为约在1945—1949年间传入大陆,有曾于1955—1956年听闻此歌,不论是何时自宝岛传唱至大陆,均显示在两岸政治上互不往来的时期,该曲可能在两岸同步传唱,或者亦显示那个年代,一首歌曲流传的时间相差不超过十年,甚至更短。到了改革开放前的1970年代中末期,台湾流行歌曲卡带于东南沿海流传更为热络,一般认为多数是经由两岸渔民的交流。